后来，蝶若跟我说，事实上她从没相信过关于幽灵的传说。至于桀若说他看到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幽灵从树林里、地下钻出来，与之天南海北地胡侃，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当真信过。
她只相信切切实实摆在眼前的事情。她相信蓝山和这个竹林小屋的存在，她相信我是真的，和她休戚与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桀若失语后，回归了最初的沉静。
他能长时间地静观一些事物。比如游云从天空流过，他就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看上去真像是一尊石像。霞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没有多少生动与鲜活的色彩。有时他会坐在院墙外面，看蝴蝶抑或是鸟雀从面前飞过，它们飞动时或翩然轻盈，或迅疾灵巧。他看鸟时脸上会有些变化，不再显得呆若木鸡或死气沉沉，而是露出欢快的笑容，那笑容花一样慢慢绽开，无比灿烂。
他看着鸟儿飞过来，落在树上，唧唧喳喳，不停地跳动，欢快地把尾巴翘起又压低；然后不知受到何种惊吓，倏然飞远，消失得无影无踪。桀若这时微微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现在，他已习惯于用张大嘴巴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惊叹，最多，他会像呼气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嗬——”他发出的这声惊叹有时长有时短。每当这时，蝶若都以为他会说上一半句话，她好接上他的话茬。但桀若却总是说：“嗬！”然后颇有意味地闭上嘴，脸上笑容依旧。
蝶若这么告诉我：“或许，他的心渴望飞翔。”
是啊，鸟儿多么自在。几粒秕谷、两只青虫，就足够让它们逍遥快活一天，密林、高山、河谷，它们的心在哪里，就可以飞到哪里。我们这里的人从不打鸟，即使在除“四害”的年月，蓝山上也还有麻雀的影子。安生的年代，它们更是自由，处处都可称作鸟的天堂。
既然与幽灵说话会遭到父亲的暴打，那么渴望像鸟儿一样活着，就成了桀若唯一的心愿与乐趣。如此一来，他得到了双重可能，因此，即使失语，他也是快乐的。而他的快乐给全家人带来了安宁，于蝶若而言，亦非坏事。
我说：“要是他的心已经伴随着鸟儿，去了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桀若是个好人，虽然有病在身，但我相信好人会有好报的。”
“他会好起来的。”
“只要他能做一个快乐的疯子，好不好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来，蝶若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她能这么想，我甚感欣慰。
我们说话的时候，刚好有许多只鸟从竹林上空飞过。其中既有小巧的麻雀，也有杜鹃之类的大鸟。它们在飞行的过程中相互嬉戏，发出细碎清脆的叫声，像小屋旁边清溪的欢歌。它们不像是去觅食，而像是去参加一场鸟儿们的聚会——一场欢乐的聚会。
蝶若说：“莫说是桀若，就是我，也羡慕这些唧唧喳喳的小家伙。”
“蝶若啊，”我说，“其实你的心里比桀若还苦！”
“还好吧。”她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种种迹象表明，事情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我却仿佛看到前方有一片乌云，渐渐向我们压过来，因此始终难以释怀。有什么好乐观的呢？谁知道下一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蝶若虽然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她的心思，我毕竟还是很难看透。她爸爸以前总对桀若拳打脚踢，现在却突然一改常态。他们都是因为桀若才情绪起伏不定，可桀若依然还是桀若，他们却前后判若两人。那么以后呢？
桀若要是总这样，病总不能好起来，照他爸爸的秉性，不可能一辈子平心静气，他迟早会再度暴发的。到那一天，蝶若的若无其事也就不能再维持下去了，她最终还是摆脱不了桀若在她心上投下的阴影。
蝶若说：“有时想想，生活的确沉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沉重，到底是从哪里压下来的，叫人难以喘息，气短、憋闷。”
“是你的心思太重。”
“不。”她摇摇头，又说，“或许吧，但我好像不得不这样。”
“你该向桀若学习。”
“有一个桀若已经够了，两个还不闹得沸反盈天。”
“我是指心态。”
“疯子的心态，常人难以企及！”
蝶若不说话时，就捧着那本书看。她到底有没有在看书，这是值得怀疑的。就像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片竹林里，但我的心，却很少停留在此处。我们坐在小木屋里，不时有鸟儿从窗前飞过，也时而能听到蓝山上大鸟号丧一般的叫声。
过了一会儿她把书合上，问我：“小阿羊，你相不相信偶然？”
“生活中有太多偶然，我不得不信。”
“我就不相信。没有偶然，只有因果。”
“那你能预见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又不是神仙，当然不能。”
“所以我说生活中有太多偶然，世事总在变化，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
“有些算命先生知道，掐指一算，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觉得算命先生的话可信吗？”
“从前有个游方僧，来到我家化缘。他看到桀若后，皱着眉头说他不是我们家的人。我爸爸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桀若命中注定和我们不是一家人，在我们家是很难平安长大的。他为桀若算了一卦，说他一生多灾多难，疾病缠身，如果做个疯子，或许还能保全性命。结果没过两年，桀若就疯了。”
“说到底，桀若生病只是个意外，和那个和尚有没有给他算过命毫无关系。”
“但事实摆在眼前，这就是他的命！”
“你们家的人都相信和尚说的话吗？”
“这种事，起初当然谁也不愿意相信，但后来就不得不信了。”
“那你是希望桀若做个正常人而有性命之忧，还是希望他做个疯子而长命百岁？”
“当然希望二者兼得，但要是只能选一个的话，我希望他能活命，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原来在蝶若心上还压着这样一块石头，那她长久以来的忧愁和苦闷，也就不足为奇了。虽然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个过路人为一顿饭所付的廉价而诡异的报酬，但对蝶若和她的家人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预言。
蝶若举起手中的书，“这本书里讲的事情总是那么凑巧，他们的相遇和分手都是偶然。”她问道，“你信吗？”她说的是《白夜》。
“我信。”
“书上的故事岂能当真？”
“把书上的故事当真的看，你才会发现，生活中的很多小事都被我们忽略了，其实每件小事都很有意思，都很精彩。”
“我不相信。”她说，“小说都是编出来骗人的，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偶然和巧合。我只相信宿命。一个人的命运是很难改变的。”
“你觉得桀若的一生都已注定？”
“大家都一样，桀若，你，我，所有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看来，她真的已经相信，桀若此后的命运都将如那个游方和尚所预言的了。预言中还提到了什么？或者她预感到了什么？我很想知道，但又不便多问。
晚上，我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就很难入眠，总感到心慌意乱。于是，我点起灯盏，把书上大段大段的句子抄到本子上。这样仍然很难熬，我甚至想，干脆走出竹林，到蝶若家附近转转。这样，离她近些，我心里也许会平静点，虽然不能见到她。
她越是表现得从容，说话的语气越是淡定，我就越是感到情况不妙。她心里藏着太多心事，百般纠结，后来变成一个个解不开的疙瘩。担心完她，我又担心她家中所呈现出的安宁只是一种假象，好比风暴来临之前，总会显得格外的平静，祥和。
我只怕最后受伤的仍然是蝶若。
蝶若，蝶若……一个心中从来没有自我的人，处处为他人着想，悲伤着别人的悲伤，把自己的情绪丢在风里，扬起，比尘埃还要轻；抖落，比磐石还要重。
猫头鹰还在叫，像叫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蝶若，蝶若……好像又不是在叫她，而是在叫另一个名字：桀若，桀若……
那叫声不只从蓝山传来，似乎还蔓延到了蓝山下面的村子里。
当蝶若不再相信猫头鹰报丧的迷信说法时，我却开始觉得这叫声阴鸷、晦气，像声声魔咒，越来越让我寝食难安。
再见到蝶若已是十多天之后，不是在竹林里，而是在村边的蓝河旁。
蝶若端着个木盆子，去河边洗衣裳。那个将要天黑的黄昏，我正赶着一群嘎嘎叫的鸭子回家。是她先看见了我，远远地朝我喊道：“小阿羊！”
于是我向她走了过去：“蝶若，你好久没去竹林里了。”
“我一直在忙家里的事。”她说，“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干净。”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吧，桀若被爸爸送到蓝山后面的舅舅家去了，他的东西也都带了过去，一些不重要的就扔掉了，说是留下晦气，其实是他们不想看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说着，她朝盆子里加了些水，往衣裳上抹着肥皂，“这些都是桀若的，妈让我洗洗，找个时间给他送去。”
“谁提议送走桀若的？”我问。
“他们可能早就商量好了。其实他们一直有这个想法。”她认真地清洗着衣裳，像在努力清洗残留在他们家里的不净之物。“只是碍于外面的流言，不知道这么做了之后人们又要怎样议论，才耽搁了这么久。现在，他们实在忍受不了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眼见桀若一天不如一天，还不如早点送走得好，眼不见为净。”
“你上回不是还讲，桀若失语之后，家中的一切纷争都平息了吗？”
“唉！疯子的情绪，阴晴不定，说发作就发作。当时的确像是没事了，无论他还是爸爸，看起来都比较正常，生活好像回到了几年以前，风平浪静。现在想想，那可能是爸爸对他最后的仁慈，因为爸爸清楚，不久就要送走桀若了，最后几天，对桀若好点，他以后不必太惭愧。”
“可是，总该有个起因吧。”我问，“是不是桀若又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呢？”这么问有些失当，但我听得不明不白，而事情突然就这么发生了，不管是不是偶然，总有点叫人心生疑惑。
“没有任何起因，突然就把他送走了。那天一大早，我们像往常一样吃饭，没有一个人说话。爸爸比平时吃得少，他没有喝酒，只是不停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把堂屋弄得像灶屋一样。然后，我妈收拾了一些桀若的衣裳，交到爸爸手里，他就带着桀若出门了。”
“你舅舅不是眼睛耳朵都不灵便吗，他们也放心得下？”
“他们早就当没有生过他了。”
我帮蝶若搓洗着盆中的粗布衣裳，这些衣裳有的打着补丁，有的破了个小洞也没见缝上。
蝶若说：“其实，也不是一丁点的起因都没有。”
“究竟是因为什么？”
“桀若失语的时候，突然对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有些痴迷。除了鸟，什么也激发不起他的兴致。他一看到鸟，脸上就乐开了花。这倒没什么稀奇的，问题出在几天之后，他的行为变得古怪起来。”
蝶若说，有一天桀若在门口的那棵柿子树下坐着，树上停着两只喜鹊，叫声非常悦耳。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喜鹊光顾了，突然飞来两只喜鹊，还对着他们家大门高声地鸣叫，一家人都很高兴。她妈从屋里出来，望着那两只喜鹊，灰暗的脸上有了光泽；就连正在修犁铧的爸爸，也扭过头来，脸上的乌云散去，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就在一家人都觉得会有喜事降临时，桀若突然站了起来，望着树上的喜鹊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向前走了两步，一直仰着头，像在看天空的星星，然后，从他嘴里，奇迹般地发出了一声同喜鹊一样的鸣叫。两只喜鹊听见这叫声，也跟着发出一连串的鸣叫，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桀若。桀若像得到了莫大的回报一般，不停地与喜鹊一唱一和。要是当时不在现场，听了那声音的人一定会觉得是喜鹊发出的，因为它实在是太像了，把喜鹊也蛊惑了。
笑容僵在爸爸的脸上，他扔掉刚修了一半的犁铧，又点了一根烟卷。
桀若没有看出家人表情的骤变，就算看见了，也全然不去理会。他兴致勃勃地歪着脑袋望着喜鹊，喜鹊也歪着脑袋望着他，他们相互唱和，自得其乐，完全不在乎眼前这个世界。后来，桀若纵身一跃，就往柿树上攀爬。他的动作幅度太大，把两只喜鹊都吓跑了。
蝶若的妈妈站在阶沿边抱怨：“这个桀若！”
桀若爬到了树梢，那里的枝丫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几乎被压弯了。桀若丝毫没有注意这些，他嘴里仍然学着喜鹊的叫声，逼真得让人难以置信。
突然，柿子树发出一阵脆响，哗啦一声，桀若从上面掉了下来。他落在地上时，并没有摔伤，只是脸上出现了几道被树枝刮伤的血痕。蝶若和她妈都吓坏了，以为他会摔出个三长两短。蝶若妈惊叫着冲过去：“桀若！”
桀若站了起来，朝妈妈笑了笑，又发出一声喜鹊的欢叫。桀若的妈妈身体震颤了一下，在离他还有一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一脸惶恐地看着他，好像不是在看自己的儿子，而是在看一个怪物。她脸色煞白，像当时灰蒙蒙没有表情的天空。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吃过晚饭，坐在院子里，桀若的妈妈正说着白天桀若所表现出的异常，突然，蓝山上又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她说：“夜猫子叫，夜猫子叫，好事不来坏事到。”她叹息一声，叹息得有些焦灼。
蝶若说：“妈，哪里会有什么坏事！”
桀若的爸爸没有吱声，只是不停地吸烟。他每吐出一缕烟云，都像是在唉声叹气。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桀若站起来，望着蓝山的方向，那里有一颗最闪亮的星星，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是在看星星。起先，他嘴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那是他模仿猫头鹰叫没能成功。他又作了几次尝试，都没能如愿。后来，他几乎要放弃了，却突然发出了那让人心生寒意的声音。一旦成功，他就喜出望外，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变着戏法似的发出猫头鹰的叫声，发出阵阵凄凉与哀怨的叫声，使得那样温馨的一个夜晚蓦地变得阴森可怖。而蓝山上的那只猫头鹰，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同伴，或者说寻觅到了知音，叫声更是一声比一声起伏跌宕。
蝶若被这样的声音吓坏了。妈妈把她揽入怀中，眼神空洞地看着桀若。爸爸依然很平静，要是换了以前，他肯定会给桀若一顿暴打。他显然是在拼命克制自己，狠狠地咬紧牙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平静如昔。虽然桀若仍不停地模仿各种鸟叫，杜鹃、麻雀、啄木鸟、斑鸠、白头翁、野鸡，甚至还有老鸹，但爸爸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怒气，他照旧做着自己的事，照旧抽很多的烟，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天早上，他们突然提出要把桀若送走。”蝶若说，“只草草地收拾了一些东西，我爸爸就带着桀若走了。桀若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当爸爸说带他去舅舅家的时候，他十分高兴，发出一阵唧唧喳喳的欢叫声。他们出门时，桀若还冲我笑了笑，从他失语到离开这个家，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说不定他去了你舅舅家病情会有所好转。”
“我后来也这么想。没有人拘管他，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对他的病，或许还有些好处。”
蝶若把衣裳又清洗了一遍，然后，我们便走上了回家的路。
天已经黑了，星光闪耀，月亮挂在树梢。鸭群走在前面，它们早已经熟悉了这条小路，像我们早已熟悉了蓝山，蓝河，这个幽静的村庄，庸常的生活。
临分别时，我问蝶若：“你什么时候去你舅舅家给桀若送东西？”
“明天吧，也可能后天，反正就在这几天。你和我一起去吗？”
“你去之前到竹林里叫我。”
然后我们挥手告别，各自回家。那天晚上，我一整夜都没怎么睡，蓝山上没有再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不知道桀若有没有学猫头鹰叫？就算有，隔着一片竹林，我也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