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蝶若从血腥恐怖的梦境中摇醒。
你睁开眼睛,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的感觉,身边的野人突然变成了蝶若,你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梦与现实的转瞬交替。
“你醒了?”蝶若一反昔日的冷淡,亲亲热热地搂着你。你们离得很近,她的气息热乎乎的,扑到你脸上,那悠远的亲密感让你觉得踏实。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的语气淡淡的,却有着温润的恬谧。那一刻你感到此前长久的沉重只是一种错觉,蝶若依然是原来的蝶若,和在蓝山时一样。她又像从前一样美好,你找回了丢失已久的蝶若。
她说:“刚才做噩梦了吧?”
你想那其实也不算是噩梦,如果做一场这样的梦,你就能找回青春岁月的青涩与激越,那做这个噩梦也是值得的。
“看你,吓出一身冷汗。”她拿了毛巾为你擦汗,从额头到后背。
但后来你推开了她,你说:“没有做噩梦,只是一个普通的梦。”
“梦见谁了?”
“你。”
“我让你流了这么多汗?”她轻挑细眉,似笑非笑。
你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你梦到了野人,像早些年传说中的一样,但后来野人变成了她,呼唤着你的名字,然后你就醒了。
“哦,在你心目中原来我是个野人啊。”她说,“你怎么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呢?不是鸟人就是野人!”她显然不想听你说这些,把毛巾扔到床头柜上,“快睡吧,时间不早了。”然后她就去睡了。
你从背后抱住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你,刚才的那股热气又将你包裹。她说:“回来好久了,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叫你。”她凑上来亲吻你。你想到多年前的那个蝶若,而身旁的蝶若正是她,于是你觉得屋外的城市变成了大片的森林,街道是交错的河流,那闪烁的霓虹灯,可是迷路的萤火虫?你和蝶若又回到了竹林里的小木屋,木板床在你们的身子下面咯吱咯吱地响。你一次次触碰蝶若的红唇,柔软中带着火热,像燃烧在晨曦中的花朵,她渐渐地变大、张开,将你吸纳进去,无尽的芬芳把你的心填得满满的。
蝶若躺在你的臂弯里,妩媚、娇羞。她说:“我感觉我们又回到了从前,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
“你不是不愿意回忆从前的事吗?”
“我可没有说所有的事都不愿回忆。”她说,“谁叫我们是从过去一路相伴到现在的呢!”
你说:“蝶若,有些事情从它发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永远也不会让人忘记。比如……”
她打断了你:“你知道我不爱听。”
“可是……”你还想说什么,却被她迎上来的嘴唇给堵回去了。
你仍然想说鸟人,说昔日的桀若,那个奇怪的少年。你想让蝶若相信这是真的,起初是为了安慰她,而现在,你也说不清明确的目的,或许,仅仅是希望她和你心意相通?
你不确定,你只知道,别人越是不相信你,你就越想说服他们。外人尚且如此,更不消说最亲密的爱人了。
后来她松开你,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你怀里。你都快要睡着了,她却突然问道:“你说你刚才梦见了什么?野人?”
“嗯。”你没有动。
“你呀,满脑子都是这些!可不能总这样啊。”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是电视看多了吧?”
“电视?”你有些不解。
“对啊!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但电视还开着。那么晚了居然还有节目,还在播放一部关于野人的纪录片。你就是看着那个睡着的吧?”
你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结果怎么样?”
“什么结果?”
“到底有没有野人?”
“什么野人?你还这么死脑筋!你以为世界上的事情都和你脑壳里想的一样啊?成天尽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哪里会有什么野人!”
“你和他们一样,总是这也不信那也不信。”
“好好好,你早先说桀若,说他变成了鸟,可我们后来在蓝山住了那么多年,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什么大鸟?既然它是桀若变的,桀若总该有想回家的时候吧,但我从没见他回来过。从那以后,他就从人间消失了,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也没有你说的鸟人。”
“你倒说说,桀若总不会凭空人间蒸发吧?”
“他当然是坠落山崖了。丛林里有野兽出没,我想桀若是被野兽叼走了。”
“你怎么不说是被野人搭救了?”
她抚摸着你的额头:“你到底怎么回事,永远都走不出那个阴影了吗?你好好想想我们现在的生活吧。我的哥哥走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我不希望我的丈夫跟他一样!”
说到后来,她无声无息地哭了,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到你的胸前。
每当这时,你就不再坚持。你想或许是你错了,那些往事已不必再提,它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野人的存在与否同你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最终你还是要回到现实中,好好生活,安心工作,庸庸碌碌地朝着未来走去。
但一个人是不可能不做梦的,何况现在的你正是做梦的年纪。
蝶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你却一直醒着。虽然明知道可能性小到几乎为零,你还是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开了电视,你所熟悉的那个频道已经是一片雪花。你只能怪自己贪睡错过了节目,要想知道结果到底如何,你倒可以去问问新来的同事,但没能亲眼看一遍确乎是很可惜的。
你回到床上,仍然难以入眠,于是你又开始做梦了,不是所有的梦都得等到睡着时才能做。在半梦半醒之间,祖婆婆的声音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盖过了蝶若轻轻起落的鼾声。
“小阿羊,”祖婆婆在叫你,“小阿羊。”
你怕惊扰蝶若,不敢吱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张被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脸。
“怎么了,小阿羊?”她说,“你又淘气了?”
你摇摇头,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有说。
“你惹蝶若生气了吗?”
“没有。”你看了蝶若一眼,她睡得很香,搂着你的一只胳膊。
“我知道你惹她生气了。”祖婆婆狡猾地笑着,只看得见她脸上的皱纹挤到一起,像一朵衰败的花。
你小声地说:“我没有,是她自己要生气的。”
“哪个女孩子不爱生气啊!”她像个小孩一样咯咯地笑着,“你呀,还同小时候一样,调皮、不懂事!”
她说:“你有你的心事,也不必非得告诉她,强迫她和你一样去相信。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你为什么偏要去揭她的伤疤呢?你呀!”
经她点拨,你才发现你一直以来的自私。你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强加给蝶若,须知她要接受这些,受到的打击远比没了桀若的时候更大。你看着熟睡的蝶若,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那么温存,心中立刻生出无限的歉疚之情。
“关于野人的事,”祖婆婆说,“也当做你心里的秘密吧。你一个人知道就好了,愿意怎么相信都可以。可别再让蝶若不高兴了。”
你沉默了片刻,问她:“蓝山上真有野人吗?”
“你说呢?反正代代相传,祖祖辈辈都这么说。”
“现在还有野人吗?”
“这个谁说得准呢,你认为有它就有,你认为没有它就没有。”她想了想,“怕是有的吧。”
“你见过野人吗?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你还没见过你的老祖宗呢,你能说他们不曾存在过?没有他们哪儿来的你!”祖婆婆抿了抿嘴,“我从嫁到蓝山那天起,就不断地听人说起蓝山上的野人和幽灵。他们有时候只说野人,有时候又只讲幽灵,但很少把两个放在一起来谈。有亲眼见过的人说,野人如何高大威猛,长着一对猫眼,在黑夜里闪着绿光。但讲幽灵的人说得就不那么实在了,他们说幽灵像一阵风,神不知鬼不觉地飘来,然后又像烟一样消散了。幽灵比野人凶狠、阴险,索拿人的性命从来都不动声色。他们一谈起幽灵脸色顿时就变了,其实连幽灵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那你究竟有没有亲眼见过野人?”
“我已经老糊涂了,年轻时候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要说没见过,但我脑海里却有野人的样子;要说见过吧,什么时候见的、在哪里见的,我统统都不记得了。”
“那应该是见过的。”
“姑且就认为见过吧。”她说,“不过呢,关于野人,有也好无也罢,你把它装在心里头,当成个故事装着就够了。”
“那你倒说说野人的故事吧。”
祖婆婆说,还是老祖宗生活的那个年代,野人刚一开始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只把他们看做是野猪野猫之类的野兽。有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人前人后地宣扬,只要他碰见了野人,一定会剁下野人的脑袋,挖出野人的心肝和腰子下酒。那时他是村子里唯一的猎人,空闲时帮人们杀猪宰羊,所以他同时又是个屠夫。
他的身板非常结实,身上横肉鼓胀,像要炸开了似的。他不但长得彪悍,而且胆大过人。从前蓝山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害怕打雷,唯独他不怕。遇上打雷下雨的日子,他就站在雨里,对着老天咆哮,他的声音洪亮而有穿透力,就像人间的一声惊雷。
他听人们说蓝山的密林里有一种怪异的野兽,长得和人一样,但比人高,比人壮,而且全身长着浓密的毛。人们戏言:长得像人,又生活在野外的林子里,干脆就叫“野人”算了。
猎人从人群里兀自站起,拉开嗓门就嚷:“你们说的是屁话。我常常上山打猎,有时一整天都在林子里面转,晚上睡在树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野人?”
“你的样子,连野人也害怕呀!”
他听了这话也不生气,而是爽快地哈哈一笑:“要是让我碰上了,我就杀了他,让你们尝尝野人肉。”
“野人也是人啊,我们怎么能吃人肉?”
“胡说!野人如果是人,那人岂不成兽了!像野兽一样生活在深山老林里,不是野兽是什么?我打猎就是为了要它们的命,吃它们的肉,穿它们的皮!”
人们听了都哄堂大笑,那笑声既是对他非凡勇气的赞赏,也算是缓和气氛。
但是,他丝毫没有把这当成个笑话,而是决定付诸行动。
他一连数日都待在家中,为兑现自己的豪言做准备。他紧了紧那把落了厚厚灰尘的弓,又用竹条削了十来支箭,把箭头浸泡在自制的麻药水里;他还特意做了长矛,锋利的长矛闪烁着寒光。人们看到,他一整天都在磨刀。那把刀的刀刃比风还薄,比月光还亮。
接下来,他准备上路了。
他找来那个声称亲眼见过野人的人,要他为自己带路。那个人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我不想和野人结下仇恨。”
“你真是可笑,”猎人说,“我要直捣野人的老窝,他们会像兔子和野猪一样,成为我们的美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败兴的话!”说着,他推了那人一把,两个人就朝蓝山的森林里进发。
看热闹的人们这才发现,猎人原来不是说说就算了,他是蓝山真正的勇士、英雄。
猎人和向导钻进密林之后,当天并没有回来。这倒没什么,因为猎人去山里打猎很少当日就返回,再说他们都带着充足的干粮,以猎人的勇气和身手,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村子里的人安心等待着猎人带回美味,这样过去了三天,人们都有点望眼欲穿了,但通往蓝山的小路上一直没有他们的影子。
到了第五天的深夜,他们终于回来了。
第一时间看到他们归来的人没几个。但看到的人说,是向导扶着猎人走进村子的。猎人显然受了伤,整个人像蔫了的茄子。细心的人还发现,他平日饱满鼓胀的裤裆变得空空荡荡,裆上还沾满了湿红的血迹,汪然好大一片。
没有人打听什么,往常猎人打猎回来,村子里准会热闹一阵。但这一次,所有人都很识趣,能帮上忙的尽量帮,大家劝慰猎人多休息,养好身体,绝口不提野人的事。
后来,向导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他说,他们在林子里找寻了四天,连个野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晚上,他们躺在高高的枝丫上,一不小心就会从上面掉落下来。所以,四个晚上他们都没有睡好。
眼看他们带的干粮快吃光了,水也剩得不多了,到了第五天的下午,他们准备空手而归。猎人很不甘心,对着幽深的林子大声叫骂:“你们这些缩头乌龟,也配耽误老子这么长时间!连个长尾巴的货都不如,你们要是有种就快出来。来呀,出来呀!”他一边说一边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红亮的胸膛,稀稀疏疏的胸毛有些招摇。
这时,猎人正前方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长啸,一听就是那种大型兽类发出的声音。向导战战兢兢地想往后退缩,被猎人一把抓住。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兴奋的光芒,他有些激动地问向导:“是野人的声音吗?”
“不知道。我不能确定是与不是。”
“真是个孬种!”猎人不屑地看了向导一眼。
他松开裤腰带,噼噼啪啪地撒了一泡尿。就在他系裤带的当儿,一个野人忽然从茂密的树丛中闪了出来。没有太大的动静,好像幽灵一样眨眼工夫就出现在猎人面前。野人高出猎人两个头,眼里放射出兽类特有的绿光,一阵呼噜噜的喘气声从喉咙里发出,像一声声闷雷。
猎人被眼前的怪物给吓蒙了,他的两只手一点也不听使唤,在裤腰里摸来摸去,就是不知道去拔别在背后的屠刀。他满身的横肉一下子变得像发酵过的面团,整个人不像是站在那里,而是堆在那里。
野人没有给他转身的机会,迅猛地朝他胯下的那个东西抓去。然后野人仰天长啸,震得近旁树上的叶子都在颤动。
猎人倒在了地上,向导看到他的裆下已经殷红一片,鲜血似乎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这时候野人才注意到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向导。野人同时还注意到了向导的两腿之间。向导生怕步猎人之后尘,他明明知道一切反抗都无济于事,但还是本能地用颤巍巍的手护住了那里。
向导后来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女野人,因为向导看到了她胸前的两个大家伙。
“后来呢?”有人好奇地问道。
“后来……后来……”向导支支吾吾地说,“后来我就扶着猎人下了山,回到了村里。”
人们显然不信:“女野人没把你怎么样?”
“怎么样,要怎么样?你说要怎么样!”
“我是说,她毁了猎人的命根,居然没对你干什么?”
“她能对我干什么?”向导红着脸,“我的东西还好好地在这里呢,不然我怎么撒尿!”
人们扫了一眼他的那个部位,再想想可怜的猎人,脸上的笑意有点含蓄。
祖婆婆说:“后来呀,大概过了半年时间,村子里的鸡和鸭接二连三地死去。它们是被咬死的,身上的皮肉都在,只是血已经被吸干了。”
一天夜里,向导听见自家牛圈里低沉的牛叫声,于是和他的女人掌灯去看个究竟。他们走近了,才看到一个野人正蹲在牛圈里,咬着一头牛的脖子。而那头老黄牛的头被野人死死地抓在手里,一动也不能动,它的身子也丝毫不能动,躺在地上像是死了,它的叫声在渐渐地减弱。
野人看到他们,着实吃了一惊,迅速松开了牛头,起身想跑,却在那一瞬间和向导的目光不期而遇,野人和向导都怔了一下。向导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给猎人教训的女野人。向导冲自己的女人喊道:“刀,快去灶屋给我拿把刀来。”
向导的女人脚下不听使唤,没走两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大张着嘴巴,泪水流了一脸,可就是哭不出声。
野人也认出了向导。她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向导看见她隆起的肚子,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别过脸去,不敢看野人的眼睛,同时感到心慌气短,浑身燥热难当。野人又朝他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但只伸到一半就又缩了回去。向导看到她一脸的悲愤,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他自己也觉得眼里热汪汪的。突然,她发出一声悲鸣,又怒视了向导的女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她离去时脚底下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而且速度之快,犹如风过水逝一般。到了牛圈外,她又发出一声长啸。顿时雷声大作,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
向导转过身骂自己的女人:“我让你给我拿的刀呢?”
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冷笑,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被别人捏在手里一样不是滋味。
祖婆婆告诉你:“又过了些年,村里有人看到一个不到一米高的毛孩子,时常在村里一些隐蔽的地方出没。当有人发现他时,他就一下子躲闪到树丛中或土墙后面。等人们走到他刚才藏身的地方,才发现早已没有了他的踪影。细心的人发现,毛孩子每回出现,都是向导在场的时候。”
“因为他是下山来认爸爸的?”
“是啊!野人身上虽然保留着一些野兽的习性,却比人更重视血缘关系。不管是兽是人,都有一份重视亲情的天性。”
最后,祖婆婆还说,其实那个向导就是你的祖先。为了让子孙后代铭记他的教训,向导在弥留之际讲述了这个故事。
故事代代相传,在流传的过程中,总免不了会有人添加一些自己的想象,以为这样能使故事变得更加精彩,有助于听的人记住并深信不疑,结果却事与愿违。而你所听到的关于野人的故事,到底还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也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