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的灰白石墙，冰凉的石质地面，整个房间几乎全封闭，除了高高的屋顶处开着个一尺见方的窗口。房间冰冷潮湿，混杂着一股因长久密闭而发酵出的霉味。
黑暗，压抑，窒息。这便是风临此刻的所知所感。
她抬起头，透过头顶的小窗望向天空，唯见一方深黑。坐井观天，天不过井口大小。而现在风临所见到的天空也只是一尺来方。不见星月，不见轻云，不见明暗变化，她的瞳孔中唯有沉沉的黑。
望了许久，连眼睛都疼了，而眼中的那方天空却无甚变化。她不禁丧气地垂了头，索性老老实实地盘膝坐好，她的面前是堵灰白的石墙，四面都是灰白的石墙，禁锢着，让人无可逃脱。
“师父真是讨厌死了。”她皱了皱鼻头，咕哝了一句。
前日晚上，她正拉拢师弟宁封入伙，计划一同偷偷下山。只是，她刚说服了宁封，师父就敲开了门，目含深意地看着她。
被抓了个现成，狡辩无益，她只得承认自己准备下山。既然隐瞒不了，那不如大大方方地把实情说出来，或许师父能网开一面同意呢，虽然概率很小。
事实证明，果然不能对小概率事件抱侥幸心理。
师父听完她的陈述，将拂尘一甩，唤来门下执法弟子，当即将她关进石室，责令她面壁思过。
“思过，思过，讨厌死了，我又没什么过错，怎么思？”她双臂抱起，气呼呼地自言自语，“师父老顽固。”
此时此刻，生气也是个体力活，也很耗能量。她又感觉到饿了，胃里跟火燎似的，肚腹中也随之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响声。
依招隐规矩，被罚面壁思过的弟子必须辟谷三日，说白了就是三天没有饭吃。
若她调整心境，打坐入定，将身体能量的消耗降至最低，辟谷三日也不是很困难。只是她一直愤愤不平，又想着这次被发现，师父以后定会看紧她，下山之日遥遥无期，她又很犯愁。这般思来想去，无形中耗掉了不少身体储存的能量。
而她本来就吃得多，不经饿，现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更是少一顿都觉心发慌。眼下已经两天都没吃饭，她有点扛不住，腹中饥饿难耐。
那饥饿感如此强烈，以至于眼前白花花的石壁似乎也幻化作一只白花花的肉包子。
肉包子？
她接住自头顶掉落那物，欣喜地发现，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白花花圆滚滚还散发着点热气的肉包子。
她抬头之前，如是想，“卧槽，天上下包子了”。
她抬头之后，如是说，“擦，你怎么才来送饭？”
宁封自窗口处探出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低道：“我被禁足了，刚刚才破开结界。厨房只有包子了，师姐你先凑合着吃，明晚我的饭分你一半。”
风临顾不得再跟他理论，流着口水三下五除二吞掉了那个包子，连嚼都没怎么多嚼，噎得她直翻白眼。
宁封又扔下一个包子：“师姐慢点吃，这里还有很多……”他语声猛地一顿，压低声音急道，“不好，有人来了。”
风临也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忙将那个包子揣到怀中，又拿衣袖使劲擦了擦嘴，这才盘膝坐定。
石门打开，房顶上的悬灯也随之亮了起来。她一时不适应光亮，抬手遮了眼睛，同时哼哼道：“这大晚上的，您老不歇着吗？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可以，我又跑不掉。”她以为来人是师父，故此十分怨念。
“睡不着。想着打扰别人不太妥当，还是找你聊聊天吧。”一道玉碎般的悦耳声音传来，有点熟悉，有点陌生。
不是师父。风临拿开手，便见那人顺手拎了只蒲团在她对面坐下，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来人正是前几日拜访师父的祭。爱屋及乌，自己崇拜渊，连带着对渊的后代——祭也客气很多，风临换了态度，恭敬道：“前辈有何指教？”
祭笑道：“听说你想去寻找神域。”
风临点点头，仿佛宣告一般，握拳加重语气：“对，我要像渊先辈那样沿着天梯登到九天之上。”
祭若有所思：“如果神域不存在呢？”
风临坚定道：“神域一定存在，我会证明给大家看的。”
看着她澄澈通透充满了自信与希望的眼睛，祭摇头笑了笑：“虽然我不想打击你，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因为它们是事实。”他的神色郑重起来，“风临，你这么做是在送死。”
“做成一件事情，不仅需要信心和勇气，还需要足够强的实力。这不是小孩子的过家家，不是嘴上说可以就可以的。三百年间，几乎每个出发的人都认为自己能到达目的地，然而事实是这样吗？我承认你的武功和天赋不错，但只是在同龄人间比较而已。以你现在的实力，下山为时过早。”
祭变得严厉起来：“你知道你以后要面临什么样的考验吗？你知道前进的路上有多么强大的对手吗？不仅有变化莫测的天气，还有难以翻越的高山丛林，不仅有修行百千年的怪物，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横行盗贼，无论遇见哪一个都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敢说你出了招隐，连最近的神州都过不去，何况后面还有八州四海。”
风临大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听着祭的话微微出神。
祭语声和缓，又道：“我也曾跟着队伍探寻神域，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你根本不明白前途有多险恶。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自己却无能为力，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立身于天地之间，孓然一人，孤寂日夜啮噬着你的心，你真的承受得住吗？到那时你的热情燃尽了，就会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那时你想回头，却再没有可供你回来的路。你没有经历过，不知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历程。放弃吧，已经有太多的人牺牲，别再白白送死了。”
祭叹道：“在这四季如春的招隐山，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出发，为什么要跟别人不一样呢？”
风临沉默着，一时无话可答。良久才轻声道：“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全然不同的世界，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强。而且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祭冷笑一声，道：“变强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纵使你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是请认真想一想，这样轻易地抛弃自己的生命，罔顾大家对你的期望与要求，真的有意义吗？父母将你生下来，赤松子夫妇将你抚养长大，不是让你去送死的，你懂吗？年轻人可以年少气盛，可以热血蓬勃，但你要认清现实，现实是残酷的，是冰冷的，它不会因为你怀揣着美好就变得美好起来，所以量力而为吧。别整天做些不切实际的梦，也别拉他人下水。”
风临不再说话，唇抿作一线，鼻翼翕动，胸脯起伏着，内心正在极力挣扎。这些年来，她对一直坚持的梦想第一次有了动摇之意。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脑中骤然混乱起来，无数的声音蜂拥而来。
有母亲的教导，“神域是不存在的……将来长大了，相夫教子，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这是我对你的期望，也是我对你的要求。”
有师父的责罚，“不许下山，更不许找什么神域。去石室面壁思过，等想清楚了再出来。”
有他人的嘲笑，“天天白日做梦，想着去九天之上。父亲是，女儿也是，一家人都是白痴……”
有同门的讥讽，“去神域？难道因为是山主的嫡传弟子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以为能做成世间任何事？真是可笑。”
有无数人的告诫，“神域根本不存在，放弃吧，放弃吧……”
……
脑中乱糟糟得发着晕，脑仁慢慢地疼起来，这疼痛渐渐入里，一层层加重，仿佛有双手要探入，要从里面去取走重要的东西。她忽然双手抱住脑袋，神色痛苦，喃喃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
“师姐，你听他乱说什么。”宁封再也看不下去，伏在窗口旁，冲着下面大声道，“想做一件事而已，哪有那么多大道理。既然定下了目标，冲着那方向走就是啦。身为队长，犹犹豫豫可是没法带大家成功的。”
风临抬头看他，眼眶红了：“师弟……”
宁封道:“我也早想下山闯荡了，男儿当志在宇宙八荒，岂能安居一隅里短家长。风临你要走的话，记得叫我一起。”
眼见已经说动了风临，全没料到宁封会开口支持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祭暗暗摇头。
“说什么大话，臭小子，看我不揍得你连你娘都认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跳上屋顶，来到了他身后。这人衣着打扮跟赤松子相同，只是年轻许多，眉眼间少一分老练，多一分英气，正是招隐山的掌门凌阳子。
宁封扭头，只来得及叫了声“师父”，就被对方一脚踹了下去。眼看就要摔个嘴啃泥，他忙就势翻身，四肢着地。
凌阳子紧随其后，飞身跃下，跟上去又踹了一脚。
宁封躲闪不及，被踹得直直后退。退着退着脚下一空，“噗通”一声，他落入旁边的潭水中。待爬上岸时，浑身已淋淋湿透。
听到外面的响动，祭起身出石室察看。风临不敢出门，只得攀了门框探出身子，伸长了脖子探询师弟状况。
只见宁封刚爬上岸，凌阳子抬起一脚又将他踹入潭水中，训斥道，“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下山闯荡，还想去神域？什么时候能打败我，再来提下山的事。”
宁封呛了两口水，长了教训，不敢再上岸，只在潭中冒出头来。听到最后一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中发出了光：“此话当真？只要打败你我们就能下山？”
凌阳子气不可遏：“你小子敢小瞧我？”说着一脚踹入水中，只见一股潭水暴起，如巨大的水箭冲向宁封，将他重重地撞在潭水后的岩石壁上。
宁封痛叫一声，龇牙咧嘴：“师父，您悠着点。”
之前听闻招隐现任掌门是个火爆脾气，极少有人敢惹，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祭见凌阳子这般，轻咳一声，劝道：“凌阳掌门跟小孩子计较什么，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剑眉横起，凌阳子冷着脸道：“本座说不许就是不许。此事无须再议。”他转向巡夜弟子，又道，“将宁封也关禁闭。何时想清楚了何时再出来。”
眼见师弟被虐待，风临气不忿，还要替宁封再挣扎一下：“师叔，那个……”
凌阳子转头，瞪视：“闭嘴。”
两名巡夜弟子走到潭水边：“师弟，走吧。”
宁封自潭水中爬上岸，却没有随他们入石室，而是走向凌阳子，握了握拳，他积聚起勇气，问道：“只要打败你就能下山，师父，此话可当真？”
竟然还不思悔改，凌阳子脸色铁青：“当真。只要你们打败我就能下山，不过，如果你们输了，那就十年之内不许再提下山一事。连我都无法战胜的话，根本就没资格去神域。”
宁封下意识地看向风临，似在征求她的意见。
风临咬了咬唇，心思百转着。祭的话犹自回荡在耳畔，“做成一件事情，不仅需要信心和勇气，还需要足够强的实力”“年轻人可以年少气盛，可以热血蓬勃，但你要认清现实……所以量力而为吧”。
量力而为……他们究竟有多大的潜力？或许可以用此次挑战来验证一番。虽然招隐掌门难以战胜，但到达神域可谓是天方夜谭。如果连凌阳子都打不败，那他们的确没资格去寻找神域。
如果信心与勇气不足以让人信服，那就拿出实力来证明，看他们是否真的能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就此一搏吧。
目光收拢，决定已下，风临重重点头。
得到许可，宁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师父，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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