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收起,哪要得了这些!”三丑推辞着却还是接住了。“成檩,你放心,我一定尽心。”那钱即是马姨给的,成檩身上还揣着四十元哩,没想到竟派上了这个用场。
一晃入冬,孙家院子很冷清,后妈妈回庄顶头去住些日子,后妈依旧跟大大不很和睦,有时不知为啥俩人就分开一段日子。成檩天天盼望三丑再次回村,他每日饲喂那匹大青骡子,起粪垫圈,把骡粪摊在院内晒干,备填炕。忽地记起他确实在庄顶头偷过半背篓牲口粪,大大追赶来,用一杆泡子打他,那情景闪晃在他眼皮前。这时院门口露出半张脸,往内窥望,成檩停下手里的活呆住了,是三丑悄悄打手势招他去院门外,成檩知道自己离开这院子的时候到了!
成檩背了一篓晒干的骡粪去河滩园子,总要跟大大说一声,道别一下。河滩树木凋零,冬天的太阳寒冷冷的,园子那两间土屋,门敞着,成檩望见大大孙志福坐在窄炕上炖茶,一个人吃喝几口。孙志福目光投出门外,也瞅见成檩。村里没有能背住人的事情,也许大大已经听说了成檩去三丑家走动。
“大大,我把骡粪给你放在墙根下,晚上大大若不回屋,就把这里的炕烧热。”成檩立在土屋门口说着。
“嗯。”孙志福应了一声。
成檩说完这句话,就不知道再咋说了。要说的事似觉很难说出口,嗓子咽咽的:“大大,冬天了,你多保重身体……我走了。”
人的语言极富有表达力!这声“我走了”立时使人明白,不是送完骡粪回屋去,离开园子了,而是告别远去的意思。孙志福两眼大睁,呆愣,瞅望着半晌没声音。在此后十余年间,成檩一直没忘记这双眼睛,这种目光神色,既震惊又非意外,含着愧窘、痛苦,颤颤地抹向成檩。成檩知道大大没办法阻止他走,大大粜了几麻袋粮食,大大还储酵着一窖苹果,明年春天能卖几百元钱,但卖了钱还得偿还那匹骡子的欠债!
孙志福作不出声,茶炉炖沸,茶汁溢出罐儿淬火而响,他好像也没能听见它。成檩把茶给大大斟入杯子,再续上一罐儿水炖在火上,便悄悄离开了。他很想听到自己背后一声吼斥:不许你走,你要走我就再打折你的腿!但是,身后园子很安静,一点声息也没有。成檩眼睛蒙满泪翳,汪汪地瞅着河滩、南峪、西山庄……
第二天星星满天,他已跟上三丑向东翻越几道山梁,插到大南河谷的公路上,在那里等候从洛门发过来的班车。当车窗被太阳抹亮,他才像从梦里醒过来样,望着车窗外面,肩膀旁倚坐着三丑,两人吃几嘴干粮馍馍。三丑吃了一阵摇晃着身子又睡着了,成檩没有瞌睡,仍像望见亲大大孙志福。此时太阳刚刚钻出来,大大早起走出园子土屋,见一群麻雀,或是一只喜鹊踏在树枝子上喳喳地叫着,大大是不是知道成檩已经离开家了!这条公路他并不眼生,向南,前面再走就是四门乡了,成檩常去那里磨粮食,莫过走的是另一条捷近的山道。他好像望见的是自己前半辈子所走的路,两岁些儿跟着妈妈逃荒陕西,十岁上回屋来,十七岁又去扒火车……如今他已长成个大男人了,该受的不该受的他都已受过了,尚不知眼前头这条路究竟咋样。
三丑头歪在他肩上,车一颠动把他颠醒来,迷糊地说:“唉,你也不眯盹一会,愣眼珠想啥着哩,想你的女人哩?”成檩心说面都没见过,连张照片瞅瞅也没有,咋个想!只听三丑说那户人家姓曹,屋里碎娃多,缺劳力,等着他去拉扯。将给他做女人的那个丫头名字叫曹改换,今年十七八岁。成檩害羞地问:“人长得啥样子?”三丑“哧——”地喷笑一声,说:“是个女人,炕上搂住睡去就是了,管她长得啥样哩!”三丑停了会又说:“不过上门有规定,一年或是半年之后才能‘圆房’。你自己也得看上才行,看不上可以随时撤伙。”成檩虽未见人家的面,但他此去心里却像“有去无还”样。
晌午时分车到了本县分最南端,沿安乡。乡街就在这座山巅的坪上。成檩下了车两眼陌生,四野重峦叠嶂,已摸不着东南西北。他只知这大山空旷、偏僻,已远离了往昔自己生存的那块土地,与渭河川道及其附近浅山相比,已是两重天了!三丑引他穿过这条不长的乡街,街面人稀冷清,三丑说:“人们都去那边跟集了,今天是大集。前边有道峣岘,翻过去就是另一个县分,岷县了。”两人走到这座山坪边缘,坪面渐渐变得窄细,变成一道山梁,像一架桥样,像一根绳样,绳弯下去又升起来,搭接到对面另一座山顶上,这根绳就叫做“峣岘”,人们也叫它天桥。他跟着三丑就从这道峣岘走下去再弯上去,一里之遥,除了这根细绳样的路面,两边四下便全都是悬崖深壑,不是白天亮日头,相信没人敢走这路面,一闪失就会跌下崖去,或是这道天桥突然塌断,也就把人跌成黄土疙瘩了。三丑走着说:“你没走过这达?对面山坪上就是马坞乡,咱村那边也常有人跑这边做生意,这边盛产药材,党归、党参,木材山货很便宜,竹编的炕席、柳条背篓。当初我大大来这边没本钱办货,倒是为我寻了这么一户亲事。”
登上对面山坪,一条由高向下的老街,人流拥塞,都是跟集做买卖的农民,两旁店铺,青黑黑的瓦顶、木板铺面、石台阶,年久屋旧倾倾斜斜,成檩觉出那么一股眼生生的异乡气味,人流中没有一张熟悉的脸面。店铺外,街两边还摆满车担筐篓的地摊,或一车大葱、几串子红辣椒,或一筐鸡蛋、几只捆住腿爪的鸡。走到街下方一拐,那里才是好一片红火热闹的大集市,阔场子摆满一行行一排排摊位货架,支满布棚伞顶,有粮市、蔬菜市、猪羊市和牲口市,药材市和木材山货市,还有卖布料卖衣裳的,有卖各色吃喝的,卖酿皮凉粉、鸡蛋醪糟、卤肉锅盔的。这阔场子最里端有座戏台,戏班子正在唱秦腔,锣鼓家什震天响。成檩眼前一片梦样的陌生新鲜,像嗅到一股钻鼻浸肺的新光阴新日子的气味。是的,在此后的十余年间,成檩和他的女人就常来这里逢集,拉着辆架子车,车上装满他种的洋芋或别的啥东西,还坐着个他的娃儿。而在这个晌后,他和三丑在一个饭摊上吃了两碗饭,是成檩掏钱买的,路上的车票也是成檩买的。成檩还想,是不是该用马姨给的钱,在这集上给将要见面的女人买一件衣裳呢?还不知事情成不成!
曹家在距马坞乡街不远的另一座坪上,曹家大大名字叫曹寒寒。三丑引着成檩走进曹家院门的时候,曹寒寒不在屋,去跟集尚未回来。
只有曹家妈妈招呼他们。三丑和成檩两人在院里相互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又蹲在地上洗把脸,三丑说:“你先洗,把脸洗干净,不要让丈人岳母瞅不上你!”成檩两手捧水,脸上头发上一顿抹巴,递来一块毛巾,污黑发硬像一块铁片子,水里一泡才变软。给他俩端水递毛巾的是个十来岁的丫头,长得很水灵,成檩抑不住在她脸蛋和腰身上瞥瞅了两眼,三丑偷偷笑,低声说:“别胡瞅,那是妹子,叫改莲。”意思说,给你做女人的不是这一个。除了这个丫头,堂屋炕上还滚爬着两个碎兄弟。洗完脸进堂屋,三丑跟曹家妈妈说说话:“曹妈妈看着咋样,他给你家撑屋来啦!”
曹妈妈目光一直没停止打量成檩,也许会嫌他个头低、身体不够壮,但是曹妈妈为人谦和,不会当面伤人脸面,笑嘻嘻说:“好嘛,丑丑辛苦了,这位哥哥也大老远地奔来了,等一会娃大大回屋,好好款待你俩哩!”
成檩只见到那个改莲妹儿,心里估摸她姐改换也不会差,她姐姐不是能随便让人瞅的,兴许要等曹大大回来有个眉目,她才会露面。刚才在院内成檩已看出这户人家很穷,几间黑黢黢的老屋没一间像样,院门旁有一间倒坐屋,顶子是麦草铺的。
天色傍晚的时候曹大大进屋来,成檩赶忙立起身招呼声:“大大!”曹大大说:“噢,坐,坐,丑丑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当你会耽搁几日哩。”他把一张矮桌往屋当中挪了挪,周围摆几只矮凳。三丑便客气地站起身说:“曹大大,人交给你慢慢瞅看,我就回我屋去了。”曹大大说:“你咋能走,坐下吃饭,事后我还要另酬谢你哩!”
男人们眼粗,也许曹寒寒几眼就瞅定了这件事,要不然咋会热情招呼吃饭哩!成檩惴惴不安地想着这事。直到这屋点起一盏昏黄黄的油灯,瞅啥东西都不很清楚的时候,曹大大才问了一声:“你今年多大啦?”成檩连忙应声:“二十六岁了,大大。”油灯光影晃动。“来吧,饭桌前坐吧,我今个在乡街上买来一瓶酒,就是候你们来!”
那个妹儿托盘端着几碟菜,筷子杯盏一起摆在桌上,曹大大斟上酒,“来,端杯子,捉筷子!”成檩说:“谢谢大大,我不会喝酒。”曹大大便说:“没关系你少喝几口,搛菜吃。”说着他便和三丑对饮起来。过了一阵曹大大才朝屋外唤了一声:“上饭来——!”
这声呼唤好像有些特别的意味,这时一个丫头端着木托盘进屋递饭,这丫头不是刚才那个妹儿,那么就是她姐姐改换了!油灯光线暗暗的,模模糊糊的,那丫头垂低着脸面,成檩身心颤颤的,也不敢正眼去瞅视,就那么一晃,那丫头又出屋了。只有到后来数日成檩才瞅清楚,这个将给他做女人的丫头,大不如那个妹儿面貌水灵、身段利落,好像她还略有些头大身小的样,噢,成檩不愿意说那些,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啥嫌弃哪个的哩!
油灯下,他吃了两碗那丫头擀的长面饭,觉得饭味很香,很解饥。
曹大大一声儿也未问,你心上愿意不?刚才端饭的就是给你的女人,瞅得上不?另外,我这家境贫寒,你乐意呆在这屋里不?这样的话曹大大一句也没有说,而只听见他说:“晚上,你就睡在院门旁那间倒坐屋吧!”
成檩连忙应声:“是,大大。”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蒙蒙未亮,成檩便从那间没有瓦顶的麦草房内爬起身,抓起一把扫帚轻手轻脚地打扫院子,扫帚梢划过地面,刷——、刷——地发出些声儿,留下些清晰的印儿。不多时,堂屋并排的那间厨屋,屋门一咧,走出那个大丫头曹改换,去院那角抱柴草,许是烧灶火做早饭,这时天色尚黑,仍旧瞅不清楚她的脸面。成檩只觉出她的脚步走过院子地面,走过他刚刚扫干净的地面,留下那么一串能被吸嗅到的女人的脚步味。
早饭吃罢,曹大大把成檩叫进堂屋,堂桌前一坐,正式谈起关乎成檩后半辈子的话题。曹大大说:“本该请几位老人,立一张文契,但是请人花销大,算啦,看你也是个老实人,咱就嘴上说说吧!一嘛,这屋里半年后圆房,把我家大丫头曹改换许给你做女人;二嘛,你必须在这屋呆够十年,十年后才可以带上你的女人和娃另家或迁转别的地方;三嘛,就是这十年中,你只是把我屋的地子种好,而没有你个人的地子和劳动所得,所收成的粮食和钱都是我这大屋的,你有责任把这屋的两个碎兄弟拉扯长大。就是这些,看你的意思?”
成檩点头,说:“就按大大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