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淑芬半晌呆愣,觉着媳子说得没错,一间屋嘛,瞅一瞅也瞅不坍塌!可她却更加精神恍惚了,感觉到脚下晃动,地震了似的,从地心内滚出浑闷的响声,那间尘封土落的北屋晃动着,门窗隙缝似腾出几声呻吟,几丝腥馨馨的深夜的空气,使她感觉到身体非常劳累困乏样。
时间像箭矢样飞逝,银镯已生下一个男娃。淑芬走过甬道来到后院,刚拐入后院,看见扶辰坐在堂屋门槛上,一只手指巴着北屋,扭脖仰脸地跟他嫂正说着啥,他嫂倚立在他身后门框上,眼睛笑弯弯地瞅着他指的地方。淑芬猛然心头那么一撞,阳光和腿脚就翻旋晃动起来,那只手飕地一下缩回去,门框那儿也不见了他嫂的影子。淑芬两腿发软走到堂屋前,扶辰叫了声妈妈,她没答理他。登上台阶迈进门槛,银镯半倚在炕沿边纳鞋底,倏地立起身招呼:“妈妈,你坐。”淑芬既不坐也不正眼瞅银镯,屋内飘着股奶腥味,炕上睡着个婴娃儿,淑芬只对扶辰呵斥道:“你咋没去学校?”
“学校今天搞运动开大会,我就没去。”扶辰说着。
“不去学校,也该去看你的书,温习你的功课,你坐在这达做啥?”淑芬在他脑勺上掴了一巴掌,耳朵一揪扯下台阶。扶辰吓得一声不敢吭,溜进南屋。
银镯感觉脸上非常难堪,跟出屋来说:“妈妈有啥不高兴,就对我说,不要打娃的小叔叔。”
淑芬听见“娃的小叔”几个字,觉得那么生疏而扎刺耳朵!她可是生下个娃了,敢跟婆母顶嘴撞舌了。银镯眼皮半垂地立在台阶上面,让淑芬感觉院内那么寂静,胸口抑闷透不过气。
“扶正屋的,你为啥不去上工?”
银镯不紧不慢地回道:“这时节苗田抽穗灌浆,苞谷、洋芋也都锄净了草,妈妈可能不太熟悉队里的活哩,队里没安排妇女的活。再说我的娃这么碎,纵有活我也得先顾及奶喂娃儿,妈妈觉得我留在屋里有啥不合适吗?”
淑芬一下躁火了:“闭上你的嘴!”淑芬听出她那话含锋带芒,一副利利的嘴皮子!完全不像莲花丫头那般温柔柔的话音,莲花在这院里所有的日子说的话也没有她这一阵儿说得多!“谁教你这样跟婆母说话?队里没活,屋里也没活吗?去,打猪草,把前院的猪喂喂。真是少教养没规矩!”
银镯怔愣在那儿脸色煞白,流下眼泪。走到院角拿起只背篓和一把铲,却停住脚说:“妈妈,我去打草喂猪。可是你不该说‘少教养’那话,哼,我也没见哪个是有教养和懂规矩的!”说完她眼皮那样一瞥走了。
史淑芬差一点跌倒,这静寂的院内就吱——吱——地拉响耳鸣,她的目光不禁斜向那间屋,门窗蒙着层尘土,门上挂着把锁头。堂屋传来婴娃儿哇哇的哭叫,她的耳音也感觉迟钝麻木。进屋抱起娃给他换了块尿布,怀里摇了摇他又睡了。一股嫩嫩的奶腥味和尿味,好像她抱着扶正或是扶辰,那么多年就虚虚晃晃地过来了,淑芬老了,把他们从那种年景拉扯到这么大,自己啥也没落下,胸腔内空荡荡的,只弥漫着一股子挖痛,五脏六腑精血气力全都被掏空了样,啥都没了!其实她很羡慕这后院的堂屋、这个媳子银镯,瞅这媳妇把这屋收拾得多么利落干净,屋内飘着一股那么好闻的奶腥味啊!
淑芬不知不觉走到那间北屋门前,呱啦啦几声儿打开门上的锁头,感觉到这会儿院内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和这间屋子,闻到几丝尘土的气味,时光掠逝的气味。她坐在炕边,呆滞地望着窗下那张书桌,桌上、炕上落着一层灰土。
扶辰蹑脚走到这屋门口,他的身影被阳光射进门内。他想瞅瞅妈妈在这间屋里做啥。
淑芬看见门口他的身影,却似听到月光下“啪啪啪啪”一溜儿小脚板拍响地面。她唤了一声:“扶辰,你进来。”
门口这才露出扶辰的半张小脸和侧身,“妈妈,你在做啥?”
“你进屋来说话。”
“不,我不进这屋。”扶辰只是腿脚刚刚跨进门槛,站在那儿。
“这屋里咋了,你不敢进来?”
“这屋,这屋……”扶辰说不出啥。
“这屋太冷清了,太空落了,缺个写字的人!”淑芬吁气地自语。
“妈妈,你不要在这屋呆了,这屋阴森森的,快出来吧!”扶辰说着。
淑芬沉了一阵,却说:“扶辰,你换到这屋来住吧!”
扶辰顿时慌张起来:“不,妈妈,我不住这屋!我跟扶光在南屋住得好好的,俩人就伴,为啥让我换到这屋来?”
“为了你做功课清静,这屋是阳面,光线好。”
“南屋也一样,妈妈!”
“听话!到妈妈跟前来。”淑芬眼睛盯着扶辰。
扶辰怯怯地走过来,边走边环视屋顶梁椽和四壁,好像这屋有鬼样的。
“你再走近些!”
扶辰直站到淑芬的面前。她拉起他的手,记起这个聪明的娃子曾与妈妈共度那样的患难!她不禁把他搂抱在怀里,流泪了。
“听妈妈的话,你搬过来吧!把你的书本子、铺盖都抱到这屋来。”
扶辰伸手拭拭妈妈脸颊上的泪水,之后便去搬他的铺盖。淑芬也忙碌起来,地上掸些水星儿,把浮土扫掉,把书桌擦净,炕上归置干净,又去屋外填烧这北屋的炕火……
二十二
这日清晨一个女人回到西山庄。她胳腕上挎着一只布包,低头不语地越过河滩,晨雾蒙蒙绕在她青布褂苗条的身上。她登上庄道,拐进庄腰那条窄巷,却碰上院门一把锁头,她还该往哪达走啊!
扶正出工走出院门,扛着锨、掮着把铁网筛子,这些日出工在河滩筛沙石、筑河堤,他为了取这把铁筛才走前院大门。恰看见一个青布褂女人走上来,乍眼恍恍那么一闪晃,他肩后的铁筛扑啦滑了一下,才看清那是莲花。他愣立在那儿候她走近,想她是回娘家探亲,却见脸色苍白,头发梳得抿抿贴贴,几分少妇模样。她那苗条而丰韵的身体不知哪达携着些不同以往的感觉,使扶正心上很慌乱。他轻声招呼:“莲花!”她没应声低头擦身而过,他扭身望她走进前院大门。
这时扶正尚不知她被婆家“退婚”了。不说离婚而说退婚,是说成婚的时间很短。
这年日怪事多,多少年河滩都瞅不见洪水,这年发洪了!还觉出确实有地震,西山庄、河滩都在摇晃,牲口也不合适了,到处惊跑。人们翻开皇历一看,怪道,这年是猴年!每一轮猴年都会出现不好的兆候。
莲花走进庄顶头院子就直奔厨屋,她兄弟成檩在这里干活。自她出嫁走后他就顶替姐姐在这里干活。他从山下担来一担水,提着桶哗啦——把水倒入缸内,叫了声“姐姐!”成檩已经知道姐姐的事,他常去大妈妈家,听大妈妈说了。成檩递给姐姐一只矮凳,“姐姐坐下。”随后端起满满的猪食盆去喂猪,他细胳臂端着它很吃力,脚跟咚咚砸响地面走到院南角,把猪食噼哩扑噜倒入猪槽内。他转回来,姐姐蹲坐在灶台下面,那是她以前常坐卧的地方。“姐姐,我给你做饭,你先吃些。”莲花摇摇头,成檩蹲在姐姐跟前说:“姐姐回来也好,跟我有个伴。”
莲花就抽泣起来,抹了抹泪说:“把庄腰的钥匙给姐姐。”成檩掏出钥匙递给她说:“姐姐先不要下去,底下冰锅冷灶的啥也没有,大大收工的时候就回这院来,姐姐总是要见大大呗!”
成檩便去和面擀面,开始做饭。他边做边跟姐姐聊说着,后院的饭不用咱做,扶正已经结婚成家了,成英成梁姊弟俩都在村小学读书,他每天给他俩准备要带的干粮馍馍。莲花走上去接过兄弟手里的擀面杖,目光怜怜地抚了抚兄弟的肩膀。
成檩不上学,已误过了上学的年龄。他只是为逃避这院内繁重的劳动,跟大大和那位后妈妈垂脸掉泪地说自己也要上学。“说我年岁大,我跟扶辰差不多岁!”大大便瞪大眼珠子说:“这狗日的,嘴还硬,扶辰多早就念书,扶辰也是块念书的材料,你咋比得?”后妈妈便劝说:“好啦好啦,也让他念去!”可是成檩念了不到一月天气,自己就不念了。一是他的“装备”不像个学生,背着只缩口麻布袋像只讨饭的口袋,有几日那书包里带不上一块干粮馍馍,后妈妈说:“哟,笼里没馍了,你就先将就着去吧,改日蒸下了再给你带。”下课铃铛一响别的娃开始吃馍,他就空肚干眼地瞅着。还有,老师训斥他衣裳脏破,改日他换了件干净的,那是亲妈妈一件布褂改的,那日站队列打着旗去川道开大会哩,老师把他拉出队列说:“去,站到最后去。你那件衣子大襟扣绊,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影响队容哩!”学生们就哄地一片笑。再有就是他的年岁确实大了,大龄就小班,村小学已没几个他这样的娃了,他坐在课堂上一日也识不下几颗颗字,肚子又饿,饿着饿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老师把他从座位上罚站起来训斥:“孙成檩,你睡觉就到炕上睡去!”学生娃子们又是一片哈哈大笑。那日之后他就再没去村校,抹了把眼泪自语说:“娘后,老子也后,我念啥书哩!”
两日过去,女儿脸上再难堪也还是见过了大大和后妈妈。大大一直闷不做声,既不问原因,也不责怪女儿什么。后妈妈问过几次,究竟为了啥事,莲花不好张口,只低头抹抹眼泪。作为当妈妈的,淑芬心里像结了块痛疙瘩,会猛然记起扶正那晃动在南屋门口的身影!却又觉得,或许是丫头早先跟着刘月萍流浪异乡,就有过什么事?大凡这种退婚的事,都是嫌女方婚前不好。淑芬感觉到自己心里有压力。
这日晌午莲花把饭端进堂屋,咸菜、醋碗儿、辣罐儿一一摆在炕桌上,又拿着木托盘退出屋去续饭。孙志福坐在靠窗的炕桌这边,淑芬迎坐在对面,两人吃着没有什么话。淑芬找些话头问问:“你今早做些啥活?”志福闷声地说:“还是看管洋灰水泥嘛,给大家分发一下。”这个话头说完,就又沉闷没声了。莲花进屋来添饭的时候,淑芬终抑不住问道:“丫头,妈妈问你两日了,你也没给我个声气,今个就当着你大大的面,有啥事你就说吧,四门退婚总有个原因嘛!”
莲花低着头,不能不编造个口实应承:“妈妈,没啥事,那屋里嫌我年龄大了,说我瞒了岁数。”
丫头越这样说,淑芬心里就越是不安,农村里大几岁从不当事。她不难揣测到那事情,又害怕承担那份责任!她顾及不得地却说出:“丫头,是不是你在陕西的时候出过啥事?”
莲花呜的一声捂住嘴,奔出屋去。就这时孙志福啪——地把饭碗摔在地上,吓得淑芬惊缩在那边。下了炕吼道:“听你说的话,像个当妈的说的话不?”说罢,他迈出堂屋门走了。
史淑芬眼里噙着泪花,觉出自己说得不合适,不该把那种话说在丫头脸前。这是个多么好的丫头啊,纵使有啥事她也自己担着,不会怨给哪个!
晚上收工回来,志福又跟娃妈妈搭话,他不该发那么大火气。淑芬也应和着,一起吃了晚饭。莲花和成檩在厨屋油灯下吃喝。成檩晚上就睡在这间厨屋内,灶台那边有张窄炕,即使冬天也不用填炕火,靠灶台的烟道扯热它。莲花刷洗了锅碗,便去堂屋跟妈妈招呼一声,说她到庄腰去歇了。淑芬应声点头,知道丫头不愿意再睡那间南屋。
庄腰孙家院子夜色下很凄清,只有坐北的那间偏屋点着盏灯。莲花刚刚洗了把脸,没有睡意,悄悄默默地坐在炕沿边。刚才洗脸时镜子里照见自己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此时凝滞在油灯前不知不觉又滑下泪珠。白天在上面做活忙得觉不出啥,一到晚上那种寂寞孤独、无着落的感觉,就袭上心头。像这空荡的院子,夜空、星星,移动着一层云雾。云雾飘过去又露出星星和深邃洞黑的天顶。时而晃出她在四门那户人家的光影和日子,掠过那个男娃的脸影,她跟他爱过,一年多时间,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不顺当,按说他一屋人都是读书人,应该是开通些!结婚时他屋里摆酒席找人借了块帆布帐,搭席篷,用后他背着帐去归还。农村里狗多,那娃子被人家的狗咬了。农村里很讲迷信,说这是婚前女人不好。一年多了,他终还是没丢弃那种嫌怨!莲花不会赖在谁家,后来便跟他办了手续。莲花觉得自己这命跟亲妈妈有些像,油灯前晃浮出亲妈妈的脸影,似说:“娃呀,妈妈在远处,也照看不上你!别伤心,丫头,女人这种事是常有的……”
这时院门传来敲叩声,她那失去血色的脸颊怔搐了一下,像听到业已耳熟的四门那户人家的门户声音样,她坐在屋内一动未动。院门又响了几声,她呆滞的少妇样的身子,静静的腿面,从炕沿边立起来,走出屋去。她想或许是大大,要么是成檩有啥事下来了。她走到院门口,却听不到门外的人给个话,她正要返身的时候,那声音低低地递进门缝:“莲花,是我。”
她冰凉的脸颊立时滑下眼泪,“你回去吧,我已经歇了。”
“不,你开开门,我有话说!”
“有话明天说吧!”
说时莲花那战栗瘫软的身子贴倚在门板上。
“我求你,求求你,给我开开门!”那话音携着呜咽声好像响在一年前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候!
呱嗒一声,她拔开了门插关。当即他拥进门隙,院门洞黑黑的晃动着夜色光影,他忽地搂抱住她,她挣扎推搡,他滑坠跪落在她身下,搂住她的腰腿,头脸埋贴在她腹部上。“莲花,是我的错,都怪我!”
这时间说那些话都没有用了。莲花并不怨他,也不懊悔那些事情,那原本就是莲花自己不能自抑!她把院门销住,和他一起进屋,油灯映着他已是一个婴娃的大大。扶正头一次走进这座陌生的院子,这间莲花自幼居住的屋。他跟她拥搂着坐在炕沿边,两张泪脸贴擦揉抹摆过来晃过去,她推开来,又搂在一起。她摆动的脸颊像晃浮着这一年多离别的光阴日子。
“莲花,我现在咋办,我想办法把你换进后院去!”他仍像个大娃子,莲花使劲摇头,落泪,“别说傻话了,你这么晚来这儿,你屋里的会咋说呀,快回去吧!”他像粘贴在她怀窝里剥离不开了样,咂嚼出他曾经拥有过她的身体滋味,那么让他念想抑制不住。“莲花,我跟她说今晚我有事情,不回屋。”
“不行,扶正,我不愿意这样,不愿意这样!”她说着推搡着,又喘息拥抱着,就像在庄顶头那间南屋样,不知不觉她裸赤了乳房、腿面,和他紧紧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