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精神病院的梁晨,听到了金崮林家方向传来的那一声巨响,他就恢复了清醒。那时候他正在睡觉,巨大的响声不像打雷,让他睡梦里害怕,倒像一架马车,轰隆隆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精神病院的日子不像做梦,做梦有时候他会记起梦里走过的地方,他在精神病院里醒来,却记不起他怎么会来到这样的屋子里睡觉,门窗上加了铁栏,像关野兽的笼子。他身上穿的白衣服印了蓝色的条条,也像笼子一样,一个屋子里的人,穿的衣服都是一个模样。大家都很老实,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别人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对自己也常常漠不关心,不跟人要好吃的东西。梁晨被巨大的响声惊醒以后发现,跟他关在一个屋子里的人,好像并没有听见天塌地陷的巨响,仍然沉浸在每个人各自的世界里,他慢慢地明白了,他不应该跟这些人关在一起,他与他们走进这个屋子的原因不一样。他们也喃喃自语,可是没有一个人叙述过,被人举手表决认定疯狂的经历;他们也执著痴迷,在一个处所流连忘返,可是他们不向往一个在葡萄架下谈心的岛国,也不费心打造大船渡海,缺乏材料打造拖不垮的船帮,他们也不害愁;他们也有在山上开始的爱情,他们的爱人倒不害怕当秘书,恰恰相反,正因为不能到更大的楼上去当秘书,才挖空心思,苦苦折腾,成了疯子。他们的世界,只有秘书腋下夹的硬纸板本子那么大,盛不下外面更大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有一个地方传出了天塌地陷的巨响,他们也听不见。梁晨要跟他们严格区分开,他趴到窗户上,抓住铁栏杆,要求放他出去。医生穿着白衣服,没有蓝条条像铁栏锁住,溜溜达达地走过来,手上持的械具像金崮林家治安员屁股后头的警棒,只不过颜色不黑,梁晨小心躲避着,不让它触到身上,对医生说:
“放我出去,我听见了。”
医生问他,听见了什么?
梁晨说:“塌了,金崮林家总部大楼塌到了地底下。”
医生惊讶得目瞪口呆,忘记了用警棒一样的械具触梁晨,制止他清醒的疯话:金崮林家真的发生了大陷落,总部大楼塌进了地球的肚子里。
陷落是早早晚晚的事情,注定的命数,只是到来得突然了一些,金崮林家还没有来得及建起新的总部大楼。三河县遍地黄金,处处金矿,几乎所有的山头上,都有人穿破地球的肚皮,在地球的肚子里掏挖,等到地球肚子里心肝五脏全部掏空,三河县所有的大楼都要填进去,再把地球的肚皮撑起来,让子孙后代在地球饱鼓鼓的肚皮上居住。零零星星的陷落,几千年前就开始了。有一年春天掉进去一辆木轮子马车。孔夫子去远方游说,绕道东夷,途经三河的时候稍晚,他的马车有幸躲过了。有一年冬天掉进去一个工棚,矿工在工棚里生火取暖,跟着火盆一起往下掉,火盆始终没有摔碎,矿工却落到中途就顾不得烤火了。掉下去一辆轿车,是在刚刚过去不久的夏天,大家怪轿车跑得太快,碾碎了地球的肚皮,就是没有想到,热天里地球也会出汗,它的肚子掏空了,再出汗就会受不了。金崮林家大陷落,好像是因为总部大楼太沉了。挖金子的大炮响到了大楼底下的时候,却没有人担心过。巨型雕像单位重量比大楼的哪一层都沉,地球的肚皮要是担不住,两个雕工叮叮当当雕刻一年,应该有好多机会掉下去。大陷落发生以后,才证明了一个道理:石头的脚再大,也跺不塌地球的肚皮;人的脚不大,要是疯狂起来,两个人四只脚,往地球的肚脐眼上踩,也能把地球的肚皮踩塌了。大陷落,其实就是安得林和孙玉娇在总部大楼上疯狂做爱引起的。巨大的轰响爆发时,安得林没有像林定邦被老婆惊动时那样害怕,孙玉娇自自然然地脱落了往下掉,安得林遵照自然的次序,跟在后面。有孙玉娇垫底,安得林没有生命危险,尖利的乱石从孙玉娇的后背穿透,锋刃从胸膛露出来,像被地球不甘心的肋骨刺穿。安得林只被楼房的砖石砸了下身,头部倒被门窗支起的架子护住了。巨大的雕像安全无虞,就是一条腿好像踩进了烂泥坑里,一只脚还踏在石头上,看上去两个肩膀不一般高了。
梁晨从精神病院回到金崮林家的时候,现代科技正在大展身手,让巨型雕像两只肩膀恢复到一样的高度。他们用高压水泵,往地球的肚子里注水,要让地球像被屠夫捅了刀的猪一样,由一个口子鼓气,把肚皮鼓起来,把雕像的一条腿往上抬,一直抬到两只肩膀像刚刚雕出来的时候一样高。梁晨一个人的手肯定推不倒巨大的雕像,他也夺不下人家往地球肚子里注水的高压水泵,他要是伸手硬去夺水泵,人家就会把水龙头从地球的口子上撤出来,对准他的脑袋喷水,让他清醒,然后再举手表决,送他去精神病院。在幼儿园里,他没有找到恋人,接替了周小佳位置的幼儿教师不认识他,也不知道前任教师的下落。知道周小佳是在山上开始了爱情的小教师,吞吞吐吐地告诉梁晨,周小佳曾经多次去医院探望他,可是梁晨记不起他在精神病院见过恋人。梁晨问小教师,周小佳到哪里去了?小教师只是连连摇头,连周小佳离开金崮林家的时间都不肯说。梁晨猜到,周小佳是害怕还被调到总部大楼上去当秘书,当即离开金崮林家去寻找。小教师不无忧虑地问他,打算上哪儿去找?梁晨回答说:
“去没有人当秘书的地方。”
梁晨一下子就找到了寺院。寺院里的经文早就写好了,有的用墨,有的用血,还有的用金子,大约不需要秘书腋下夹了崭新的纸张,送给长老去签字盖章。长老不像人间的老板一样吃肉,大约也不用秘书按时倒一杯茶,给他涮油水。他要是热了,自己会摇了芭蕉叶扇子扇风,不必秘书给他拿一个巴掌大的遥控器打开空调。可是一走进寺院,梁晨就发现他想得不对,寺院高处的窗户旁边,也安了尘世的空调机,钢铁三角铁架凿透了寺院古老的砖墙钉进去。梁晨还没看见秘书为长老打开空调,在大殿外面溜达的和尚不准他往有空凋的地方走。他跟和尚打听有没有秘书,和尚不回答他,却问他是不是打算出家。梁晨问他,要是出家,就能见到秘书吗?和尚把抄在袖子里的一只手拿出来问他,说:
“带身份证了吗?”
和尚头顶,香火烧出的疤痕像两排严整的塑料扣子,梁晨不知道佛界也要俗世的证件。和尚告诉他,要出家,不仅要带身份证,还要带离婚证书,没有结婚的,也需要带家人的证明,证明他可以斩断尘缘,然后才能带他去见住持。住持批准以后,你先带发住下,自己住一间屋子,不准跟和尚来往。过一些日子,住持看你有缘,才给你削发剃度。梁晨以为,经过了如此复杂的出家手续,头顶就可以用香火烧出两排塑料扣子一样的疤痕,不长头发了。和尚摇摇疤痕幽亮的头告诉他,要达到这一步,还要走好长一段台阶呢。梁晨不明白,和尚头顶两排塑料扣子一样的疤痕,为什么这样难以获取,竟然不允许出家人自由烧出来,它究竟代表了什么?和尚用尘世的名词告诉他,说:
“职称。”
和尚头上除了疤痕光亮,已经长出了凡人一样的头发,胡子也很拉碴了。他穿着灰布长袍,喘气不畅,显然害着尘世的哮喘病,天气还没有大冷,就发作了。他像人间的干部一样喜欢讲话,逮住一个听众,就大讲不休。不等梁晨询问,他就公开自己的凡世身份,说他当过工厂的车间主任,厂子效益不好,工人吊儿郎当,厂长还是劳动模范。出家以后,才发现以前的烦恼多么可笑。他真的笑了笑,把头摇一摇,像电视上卖洗发香波的女人一样撒娇,作开了出家的广告。他还没有把梁晨尘世的心说动,身上响起了“叽叽叽”的虫鸣,他撩开灰布长袍的衣襟,从腰带上摘下呼机,按动黑键看一看,不跟梁晨道别,就朝有空调的地方匆匆走去了。
梁晨不能断定,身上挂了呼机的和尚就是庙里的秘书。周小佳在金崮林家的办公楼上,当过一段时间秘书,她的腰间也没有挂上呼机,她说她不愿意听那种叽叽的虫子叫。她说,像虫子一样鸣叫的小机器从美国传来,美国人却不带在人的身上,他们挂在羊和牛的脖子上,牧场主按动总机关叽叽一叫,羊和牛就知道挤奶的时间到了,停止吃草,赶到挤奶的地方去。梁晨不能凭身上的呼机,就断定和尚的秘书身份,他也就不能判断,能不能在寺院找到周小佳。寺院大门外边,由一个小窗口卖门票的售票员,模样很像周小佳,梁晨却能一眼就看出不是,周小佳不当秘书的决绝神色,售票员脸上没有。趁着售票员不卖票的空闲时间,梁晨问她庙里有没有秘书,售票员愣了一下,咯咯笑了,笑完了才说:
“人家不叫秘书,叫大和尚。”
她还告诉梁晨,大和尚比住持的年龄还大,住持原本是外语学院的大学生,一心出国,出国不成,就出家了。住持能用外国语念经文,所有的和尚都听不懂。外国游客来参观,才能听懂住持用外国话讲中国和尚的故事。住持可不像老和尚那样保守,他用手机和外界保持联络,坐轿车去县里开会。梁晨怀疑,能坐上轿车的和尚老板,肯定在金矿持了股份,售票员告诉他,和尚用香火钱买轿车就够了,寺院的门票收入归地方旅游局,香火钱全部归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