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东银筷子在手，无所顾忌，大胆地伸向米晓雯。大东公司保安科长左龙一把胡子留起来又剃掉，嘴上有毛无毛，都没有吃了米晓雯，他在入狱之前精心准备，功亏一篑，终于住上了特等牢房。巴东一诺千金，不用像唐伯虎那样脱了裤子蘸墨，画有头的蝴蝶卖钱，直接依靠黄金企业，投入足够的资金，保证左龙能在特等牢房长期住下去。左龙白天在监狱的传达室值班，有拿枪的传达员陪着他看报纸，晚上回特等牢房睡觉，常常不睡在床上，而睡在地上，铺了地毯的地上，睡起来比床上更舒服一些，墙壁的边界不像床铺一样，能让人觉出掉下来的危险，梦里的女人可以放心地舒展跌腾，解开镣铐跳舞。巴东去狱里探望，左龙要求巴东再花一点钱，把牢房的灰色地毯换成红色，让他梦里的女人进门的时候，把脸色映得好看一些。巴东让他耐心等待几天，等到米晓雯不光在他梦中的牢房出现，也到他住的牢房来看他的那一天，就叫警方改变地毯颜色，免得他红色的梦提前做了，白白地浪费白色的汁液。左龙接受了。选择曾经为左龙安排的温泉宾馆同一个房间，巴东让米晓雯陪他谈业务。
他们真的签订了一项协议，引进了一笔资金，准备合资建一个贵金属加工厂，把金子拉成十三微米那么细，三根金丝拧成一股，才有人的头发粗。外资一方，是日本国的商人爱国老华侨。谈判间歇，巴东陪他上山，去看日本鬼子留下的炮楼，他大发感慨，痛骂日本右翼不承认侵略历史，吃饭时喝了三河酒厂酿造的白酒，才连说“要西”高兴起来。协议签订之后，巴东问米晓雯，从日本国回来的同胞脑子有没有毛病？一座旧炮楼，上面不插膏药旗了，枪眼后头也不架歪把子机枪了，老头还会气得发抖，他这个样子在日本怎么过？太阳旗整天在头顶飘着，靖国神社每年还有日本人去参拜，他在那儿还能挣钱，开饭店供日本人吃喝，他要是脑子没有毛病，就得拿把菜刀，把吃饭的日本人砍了。米晓雯认为这并不奇怪，像一个国家一样，投巨资修建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又成立了中日人民友好协会，你可不能说国家的脑子也有毛病了。巴东一挥手，砍断纠缠不清的政治乱麻，专说金子这个王八蛋。他说，别的都是假的，只有金子这个王八蛋是真的，用一句马克思的话说，金子这个王八蛋，不姓无产阶级，也不姓资产阶级，所以这个王八蛋才硬邦邦的，在所有的国家畅通无阻。美国为什么是全世界的龙头老大？就因为他手里握的金子多，他用金子做的原子弹吓唬人，他想卡谁就卡谁，他想打谁就打谁。《红楼梦》里的贾家，为什么是四大家族之首？就因为他家里骑着金子做的马，跑上跑下。你别看他后来被抄家了，那是因为他没有打点好皇上，他们嫁给皇帝的大小姐，没有把皇帝侍候高兴，又早早地死了。自古以来，没有哪一个皇上不喜欢富人，没有哪一个皇上真的想跟富人作对。巴东坦然承认，他心里想着当富人，他就把金子牢牢地抓在手里，不管是中国的金子，还是日本的金子，抓到手里就不放过。说到这里，他一双眼睛像鹰一样，紧紧地盯着米晓雯的脸说，女人也是这样。他不给米晓雯脱身离开的机会，一口气又说，女人却不都是金子。有些女人天生害怕金子，你只要拿一把金子，在她眼前晃一晃，她的眼一花，就会晕倒在你怀里；有些女人天生害怕刀子，你只要拿一把刀子，在她的脖子上一按，她浑身一抖，就自己把衣服脱了；有的女人天生喜欢权势，像《红楼梦》里的花袭人，她知道老太太把她给了贾宝玉，她还没有长大，就跟贾宝玉试了；有的女人不害怕金子，不害怕刀子，也不喜欢权势，她天生喜欢洒脱，像那个尤三姐，假宝玉真宝玉，她统统不放在眼里，偏偏看上了戏子柳湘莲。巴东连气也不喘，用一只手指指着米晓雯说，你不是这些女人，你天生是一个没有生病的林黛玉，喜欢一份真情，情投意合，天造地设，等待你的宝哥哥嘴里含着玉吐给你。米晓雯听巴东滔滔不绝，满口不离金子，到最后吐出块玉来，她知道这样的玉像石头一样会打人，需要提防。巴东环视房间，让她回想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险情，她刚刚庆幸，救人的警察出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巴东就问她，警察为什么会出现得那么巧？米晓雯不能回答。巴东告诉她，有人给警察挂了电话。米晓雯问挂电话的人是谁。巴东解开一只衣扣，问她说：
“是谁派你来谈业务？”
“你？”
巴东不说话，又解开一只衣扣。
米晓雯被惊讶击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派我来谈业务，又给警察挂了电话？”
巴东什么话也不再说了，他用行动，作金子一样所向无敌的发言。米晓雯的抵抗根本不管用。米晓雯没有生病，她当然不会把满口是金子的人，当成嘴里含了玉的什么人；真情的保护，绝不是给警察挂一个英雄救美的电话，而是根本不派她，到关了一只猴子的笼子里谈业务，猴子又刚刚洗了澡。她挣扎着扑向门口，没有救人危难的警察破门而入。巴东自己安排的业务，要谈的时候，自然不会通知警察来干扰。米晓雯渴望，警察的神经能跟所有危难时刻相连。这样的渴望不能够成为现实，筋疲力尽的时候，服从了死亡到来的命运，闭上眼睛，流下泪来，惨痛的瞬间掠过了对她姨夫深深的怨恨，怨恨像撕裂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了。
连温廷礼本人也说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把米晓雯执意安排到大东公司当会计。他是县长，可以把外甥女安排到好多部门去算账。米晓雯在大东公司管理账目，他固然可以更清楚地知道，巴东腰里能装下多少金子，可是他也应该知道，巴东的腰里金子越多，也就越不把县长放在眼里了，他知道得再清楚也没有用。最初，他通过米晓雯这个中间环节，保持与巴东的联系，他关心米晓雯与关心大东公司同等，他询问米晓雯的工作情况，也就了解了大东公司的业务情形。后来他往往越过了中间环节，直接与巴东通话，好多秘密信息，在没有人看见的电话线上来往。他其实满可以把米晓雯从大东公司调出，安排到安全部门去了。他把一块肥肉放在狼嘴边上，明知道危险，也不拿开，好像要故意诱惑狼吃似的。等到米晓雯终于被巴东吞食了，他不觉得怎么可惜，只恨巴东欺负他。他曾经在京都看过脱下了军服的女兵，露出肚脐眼来跳舞，他在台子下面的后排座位上，也能看出米晓雯比所有跳舞的女兵都白净，那时候米晓雯还是个孩子，有时候光着脚丫，姨夫长姨夫短地叫他。等到米晓雯长成了可以跳舞的身材，他当了县长，也没有能力送米晓雯去当跳舞的兵。倒不就是因为米晓雯是跟他老婆连着筋骨的肉，隔了一层皮贴在他身上，他不肯出力，是他的连襟花不起那笔钱，要当跳舞的兵，先得上跳舞的学校去学习。跳舞的学校，跟他当年拿着工资上的学绝不一样了，米晓雯需要有一个巴东那样的富豪投资，才能去学跳舞，穿上军服。米晓雯真是个跳舞的身子算账的命。温廷礼计较巴东吃了米晓雯，巴东就叫米晓雯把账好好算一算。他告诉温廷礼说，他叫米晓雯带回去的海参王八，都记在账上，海参的肚子里有项链，王八屙出的蛋里裹着耳环，他曾经嘱咐米晓雯，转告县长，小心食用，免得误食了硬货，吐不出来。温廷礼如鲠在喉，问巴东，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巴东反问他：
“你说什么大鱼？”
温廷礼想一想说：“小米啊。”
巴东哈哈大笑了，笑过以后说：“女人能算鱼吗？”
女人是钓鱼的钩子
在下台的金崮林家副总郭立志看来，女人才真的是钓鱼的钩子，钓上你，想吐也吐不出来呢。他吞下的是一只最没有账算的钩子，连一块诱饵都没挂。刁金凤要是香甜可口，挂在那里丢丢荡荡的，让人垂涎难忍，吃了她，再叫钩子钓住喉咙，也能有余香可以回味。她根本不是，她是一只长了锈的老钩子，什么诱饵也没挂，把老锈往你的嘴上一贴，就粘住了挣不下来，你想着不吞钩子也不行。刁金凤脚大能擂鼓，可是她大鞋的帮子都倒了，松垮垮的，显然跑不快，她再疯狂也不行。从副总的位子上下来，到矿井里抱着风钻，只打了一天炮眼，郭立志就发现，他在刁金凤那里把力气白白浪费了，真的需要他勇猛掘进，他倒没有力气了，他像他做的掺水多的豆腐一样松，不抗震动。一天还没有干完，他整个身体就像一块水豆腐，让刁金凤那么大的女人脚踩了一脚，再就收拾不起来了。在矿井里干活，跟他做思想绝不一样。当然了，钢铁做的风钻比厚厚的大书倒沉不了多少，他能拿动厚厚的大书，就能抱动钢铁的风钻，不同的是，他只要把厚厚的大书拿起来，身上就不再觉得累了，往指头尖上吐一点唾液，就能沾起纸页翻过去，他把钢铁风钻抱起来，需要把脑袋瓜子上出的汗也洒上去，钢钻头才不至于退了钢火软下去，像他从刁金凤身上滚下来一样。厚厚的大书里没有诗，他浑身的汗水凉透了干掉，只剩下一堆没有水的豆腐渣，他才把两句诗想起来：“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底浪中来。”可是要把这样的诗写进厚厚的大书里，拿着做思想，显然不合适了。金子固然还会戴在美人头上脖子上，各级政府的印章却都是一律的木头疙瘩，少见的钢印，也用做风钻的材料刻制，不用金子，犯人的脸上也不再打金印，剃一颗秃头取代了。下台的副总郭立志抱一架风钻感怀沧桑，天上人间，简直受不了小工头郭宝贵睁着两只眼睛监督他。
郭立志并不想让郭宝贵抱了风钻，他站到旁边当工头，说实话，要让他只要站着就不睡觉，往矿井里一坐就睡过去，他还做不到呢。做思想多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工头就是看着别人干活，自己不干活的，好像警察不干坏事，专门监督别人干坏事一样；当然啦，警察要是看着别人不准干坏事，他自己干坏事，那也跟工头夺下矿工的风钻干活一样，是因为他看母牛下小牛，看了一宿，再一躺下就睡，睡得迷糊了。郭立志也不像矿长林定邦那样，想不通一些事情，他当然也知道，孙玉娇在安得林的肚子上办公，把办公室主任当到家了，可是他就不像林定邦那样，跟郭宝贵说什么“地球肚皮上的人在寻欢作乐像人一样活着，咱却在地球的肚子里做一台挖金子的机器”，他用厚厚的大书里也没有的条款解释：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老天爷造一颗地球有肚皮，肚皮上有花红柳绿鸟叫水流，就是为了叫一部分人寻花问柳，在林子里玩鸟，在河水里洗脚丫子。老天爷害怕寻欢作乐的人太多了，把地球的肚皮踩得塌下去，这才在地球的肚子里藏了金子，叫更多的人下去掏挖。老天爷担心人挖的金子多了，都跑到地球的肚皮上寻欢作乐，这才把金子藏在人找不到的地方，用一层一层石头压住。只有地球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掏空了，地球的肚皮才能塌下去。到了那个时候，还是要有人在肚皮上寻欢作乐，有人在肚子里挖金子。地球的肚皮全部塌光了，贴到了脊梁骨上，还会有另外的星球有肚皮，花红柳绿，鸟叫水流。美国人挖的金子最多，最先跑到月球上去，捡石头回来研究，就是为了到月亮上去挖金子，寻欢作乐到月宫。金崮林家在地球的肚皮还没有塌下去的时候，孙玉娇在安得林的肚子上办公，安得林的公，也在孙玉娇的肚子上办，大家都应该想得通。就是从副总的位子上被赶下来，郭立志也没打算把孙玉娇的办公情形告诉郭宝贵，他才不会指望，郭宝贵能把安得林赶到地球的肚子里挖金子呢。他本人来到地球的肚子里，抱一架风钻，并不是他天生就该干重活，而是因为他犯了不寻欢作乐的错误——他被人逼着吞下了一只没有诱饵的钩子，只有痛苦，没有欢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