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东差一点就把珍珍看轻了,原来民间美女也像县城的歌女一样,喜欢用金手链束住鲜花。他用新婚的喜悦压下隐隐的不快,满足珍珍的要求,叫她开列出首饰单子,如果能想出式样,也一并写上,把它交给左龙,再由左龙交给会计米晓雯去办。珍珍摇头,告诉巴东,她一个人的脖子手指和耳朵,每天都更换首饰,巴东为她备下的新婚金物,也够她半年换的了,她是要金崮许家的父老姐妹都不再为别人身上佩戴的金子眼花,他们不能把金子戴在脖子上,至少能在手掌心里握着,硬朗朗地站着,必要时把金子做成电线,把交不上电费被镇里的配电工掐断的电线接上,黑夜里不必摸黑睡觉,也不必退回去二十年,再点上油灯照着吃晚饭。珍珍从头诉说,告诉巴东,金崮许家的许姓先人最先发现了金子,想先拾回草来,给爹娘把炕烧热,再招呼大伙一起去捡金子。金崮许家和金崮林家争金崮顶金矿,大打出手,动用了喷洒“六六六”粉的喷粉器,扔了炸药包,县里派人下去解决争端,穿了各色制服,在金崮林家的树荫里吃西瓜。金崮林家的老总会打桥牌,县长让镇里的书记帮他说话,********则直接跑到金崮林家的山上去看猴子,金崮许家的首领,也就是你老丈人,一次又一次躺在医院里爬不起来……珍珍说到这里就流泪了,巴东不给她擦掉眼泪,任凭她泪如雨下,落到他的胸膛上,他说: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帮你爹夺回金矿。”
珍珍自己擦掉眼泪说是,她还说:“我知道,干这个你是行家。”
巴东咬着牙说:“这么说,你嫁给我,就是为了这个?”
珍珍不否认,但她又说:“可是我嫁了你,就打算真心跟你过一辈子。”
巴东把眼一瞪说:“不跟我一辈子,你还敢跑吗?”
其实,派剃光了胡子的左龙去医院,最后一次求婚获得了成功,巴东就应该想到会有更深刻的原因。成功自然在意料之中,金子攻不破的堡垒,都是穷极了的文人写出来安慰自己的戏文,只要有足够的金子,结成一根大绳,搭到小姐绣楼的阳台上,总能够手攀脚蹬爬上去,摘到那颗不酸的葡萄。叫人想不到的是,葡萄会突然熟透了,没有风吹,自己就往男人的手上掉,迫不及待的样子不像原来就生在高处的葡萄藤上,可望而不可即,倒像原本就长在菜园的篱笆墙边,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了心比天高的样子。这倒叫巴东猝不及防,甚至有些失望了。他当然不认为,永远吃不到的葡萄就是好葡萄,只有傻瓜蛋才会扯住一根梦里的葡萄藤不放。他把摘到手里的珍珍当成一颗好葡萄,甜酸自知,咂出水来,不在意她自己突然掉下来。他气恼的只是珍珍不该骗他,新娘子饱满的胸脯,装的原来并不全是纯洁的葡萄,而是嫣红欲滴带了复仇的血性。巴东气哼哼地问珍珍,是不是受了金崮许家首领的指派?珍珍说,父亲并不知道女儿的心思。
“他要是知道我为了夺回金矿嫁人,他更是死也不会答应。”珍珍说。
金崮许家的首领许启民,真的是在死亡的边缘上,接受了女儿嫁给巴东这个事实。军乐大作,他不能从病床上跳起来,砸碎金子一般光灿灿的喇叭,胸口的剧痛像一万把刀子穿扎,看不见流血,血都流回了肚子里。女儿不告诉他这桩婚姻的真实根基,他便一心以为,女儿就是看中了金子,像他得心病的原因一样,不同的是,他要继承许姓先人的传统,拾回草来给爹娘把炕烧热,招呼着大伙一起去捡金子,女儿是一个人跑到了金子堆里。女儿是天生的美人,他不反对女儿披金挂银,打扮成天仙模样,可是她身上披挂的金子,不应该带了血腥和肮脏。她贪图荣华富贵,投进巴东的怀抱,比去县城温泉宾馆殷勤待客,让人选了妃子更糟糕。这个金子横行霸道的世界呀!在金崮顶争矿的战争中,他被金子武装起来的安得林打败,他想守住最后一座矿山,不让胡乱旋转的风钻触到女儿身上,巴东金铠金甲冲过来,他又一败涂地了。他没有金子筑起的城堡,能把女儿关住,不让她走出去,紧闭城门,不再接纳女儿进来,他也做不到,他心头儿女情长的大门更容易被眼泪打破。女儿隔着一扇板门叫他爸,不看女儿的脸,听声音,他就知道女儿一直在流泪。他把门一打开,女婿就跟着女儿一起进来了。巴东来跟他谈判。
按照巴东的说法,许启民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大家的目标,让自己一个人得病。上帝——他不说中国人信奉的老天爷——让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脑袋和身体,让每一个人的身体都会有病,就是要让每一个人生病,都是因为想自己的事情想得太苦。上帝如果打算让人为了大家的一个目标长病,就会让所有人的脑袋和身体长到一起,这就是大锅饭吃不下去,要分开单干的道理,也就是资本主义比社会主义富裕的道理。三河县县长住的房子,比所有局长住的房子都大,不是因为他家里人多,需要大房子铺床睡觉,是因为他一个人头上戴的纱帽翅,比所有局长的纱帽翅摞在一起还大;开会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台子上讲话,所有局长都坐在台子底下,这就是当局长的全都挖空心思,拼命想当上县长的原因。当然啦,你女婿和你闺女两个人住一座小楼,比两个县长加起来住的房子还大,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你女婿不为大家的目标长病。他要是想让三河县六十万人全住上小楼,他自己就得在一个鸡窝里趴下。奶奶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天爷都容不下为了别人的事情长病的人——巴东要说骂人的话,就像中国人一样叫老天爷了,中国的老天爷,哭天抢地的倾诉,咬牙切齿的谩骂,呼叫时都更加方便直接,用不着画一个迂回的“十”字。巴东骂过之后,发出邀请,请岳父出山,做大东公司的副总经理;岳父如果不愿操心,也可以去大东公司的办公大楼上赋闲,高兴了接接电话,不高兴了,电话铃响死,也不用管它。珍珍把巴东的话打断,吞吞吐吐,还想让巴东帮助父亲夺回金崮顶金矿,不用巴东拒绝,许启民就一口回绝了,他说:
“我用不着搬兵帮着打架。”
他还看着女儿脖子上挂的耳朵上戴的金物说:“你身上的金子,沾的血已经不少了,别叫我再闻见血腥味。”
尽管巴东的脸色已经变得不好看了,许启民还是用长辈的口气说话。他动用老丈人口气,就表明他已经接受了这桩事实上的婚姻。他不准备拒女儿于大门之外,女婿当然也可以跟着进来,不过他要求女婿金盆洗手,从此后干干净净地进门。他不反对女儿嫁给一个富人,可是他不允许女婿为富不仁。他不让女婿帮他夺回金崮顶金矿,也不准女婿去抢别人的矿石。正因为老天爷只给了每个人一个脑袋和身体,一个脑袋只要掉下来,身体就成了没有用的东西,掉下了脑袋,自然不会再想别人会生病,可是跟着他倒霉的人遭罪,也是真的。他当的是穷人的首领,还没有住上县长那么大的房子,他就知道破房子里的土炕更冷,需要拾回草来把炕烧热。老天爷让穷人的身体生得像富人一样知道冷热,就没有打算让他们注定了受冻。许家先人想先拾回草来,给爹娘把炕烧热,再招呼着大家一起去捡金子,就是因为老天爷给了每人一个脑袋,要叫人明白,天下穷人都是父母养的。穿皮袄的富人愿意守了各人的火炉烤火,衣不蔽体的穷人更愿意身子挨着身子,围着火堆取暖。讨饭的母亲,会把讨回来的一口饭省给孩子,暴富的儿子,往往把燕窝鱼翅自己吃了。不管什么主义,都要关注人的心肠问题。至于他,自然不会去给自己的女婿当副总经理,也不会去一个大楼上守着电话爱接不接,电话铃能不能响死由他的心情决定。在那样的大楼上,他的心情永远都不会好起来,倒不是因为他的女婿要对他发号施令,是因为他既然生了穷人的脑袋,就不能不想穷人的事情,穷人的事情想起来,常常叫人不高兴。巴东听许启民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