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昼夜均分,阴阳各半。螺姑说,镲神庙若要修造动土,非春分日不可。赵有余只好组织村民开大会,公开招标,并要村民投票决定在苍井优一、勃朗和袁天浩三组愿意投资镲神庙建设的人马中,究竟选择哪一路?
苍井优一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却受到最多非议;勃朗宣称他将派一队专业技术人员在镲神庙遗址处挖掘和重建,但要求对可能挖掘出的物品拥有所有权;袁天浩则出人意料地拉出了赵俊辉,说两人将共同出资建庙,作为交换村里需免费出让一块土地的20年使用权用于建设温泉会所,这将为村民提供新的就业机会,并带动镲儿塘旅游业的发展,他甚至还承诺为村里免费修建一个温泉浴池。镲儿塘竟然有温泉资源,而且自己将来也能洗上温泉浴,没准还能在温泉会所谋个新差事,虽然还不知道温泉会所究竟是个啥地方,村民们还是一股脑地都把票投给了袁天浩这一组。
春分日。
李夏病愈回到镲儿塘参加镲神庙奠基仪式。镲神庙将在原址依原样复建。那是紧靠码头边的一块地,村人去码头的必经之路,现下只有一些芦苇野蒿荒长着,丁点儿能够证明镲神庙存在过的痕迹都难以觅见。可每个镲儿塘人都祖祖辈辈口传心授地被告知那是禁地,即便改革开放近30年,镲儿塘办工厂、换大船、搞旅游,建饭馆,这块黄金地皮也从未有人妄想用来谋私利。而如今,镲神庙要重现镲儿塘了,村人们一人一锨翻着禁地之土,心思却越发复杂起来。
这一天,苍井先生也来了。他给村委会留下笔钱,并规定这钱必须用于村里修建新的公共厕所和改造一些基础设施。他似乎并不因为村民排斥他的身份而感到不悦,甚至留了电话给螺姑,说要有任何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都请给他打电话。
苍井先生的车驶离后,李夏陪着螺姑站在村口,望着那条可以通往镲儿塘以外任何地方的路。许久,无话。这气氛甚至感染了与螺姑形影不离的阿黄,直到村口出现了另一番骚动,它才突然狂吠起来。
勃朗先生行色匆匆地背着行李往村外奔,见到她们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跳上一辆等在村外的越野车扬长而去。又过一阵儿,派出所的王所长和几个民警气喘吁吁地从村里跑出来。李夏忙问怎么回事。王所长说:“那个勃朗先生果然不是好人,什么狗屁民保基金会啊根本不存在,他就是一文物贩子,打咱铜镲和贝壳堤的坏主意。”
“肉香才有狗惦记,随他去吧。”螺姑听了勃朗先生的事,竟褪去严肃表情开心笑了起来。王所长不赞同地“嘿嘿”干笑了两声,就跑到一边打电话跟领导通报情况。一直闷声不吭的李夏,突然偏过头问螺姑:“您说,镲儿塘民间故事里该不该有苍井先生这一段?”
螺姑闻言突地紧紧拉住李夏的手,那张满是沟壑的黝黑老脸爬满了笑。“李夏啊,咱镲儿塘的故事都是好人才能得好报,你是个好姑娘,你来镲儿塘是福气,镲儿塘的福气。”
李夏也笑着,此刻,她努力把尴尬的情绪按在心底。这是她已然陌生的情感对接,她被感动了,但那扇心门她仍不想打开,那不是工作态度。
标题:《苍井报恩》
出处:镲儿塘民间故事
讲述者:螺姑、苍井优一
记录者:李夏
2008年春天,镲儿塘出了大新闻,“百年飞镲”出世,当天就上了滨海市的各大媒体。一石激起千层浪,转天就有投资客涌入小渔村。有一日本商人苍井优一也寻到镲儿塘,却说自己不为投资只为报恩。
故事还得从头说起。话说当年日本人占了盐场和晒盐滩,逼着老百姓当盐工卖苦力。民不聊生,就有许多盐民渔民加入了游击队闹革命。赵平安在“鬼见愁”智斗日本大官解救了游击队,日本船也被其他游击队员击沉。故事呢,本应该在这里结束,可偏偏又出了个小插曲。当年日本船翻在“鬼见愁”,赵平安趁乱跳船,本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游了一阵,他越想越不是味,于是又返回出事地救出了日本厨师苍井,把他藏在芦苇地里,并且摘了苇叶替他敷在伤口。赵平安小小年纪虽读书不多,但还懂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道理。苍井虽然是日本人,但是他只负责做饭,从来也没干过杀人放火的坏事。更重要的是,他对他们赵家有恩,他不能恩将仇报。有一回,赵平安爷爷生病,是苍井拿了日本药救了爷爷的命;还有一回,他家断粮数日,他实在没办法就趁送鱼的时候偷了苍井厨房里的大米,苍井发现后不但没杀他,之后还经常偷塞他一些粮食。苍井出海前跟赵平安说过,他马上就要回国和亲人团聚了。
赵平安救了苍井,可心里十分不安,怕苍井看出什么破绽泄露了身份。他便哭着对苍井说:“我真没想到船会遇到暗流,我救不了那么多人,只能救你一个。哎,我原本也不该救你的,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家在村子里就住不下去了,而且翻船的事日本人也不能饶了我。可你伤的重,我必须把你送回去医治。现下日本人正雇了村里的人在捞尸体,我把你挪到明处去,让人好找你。咱俩的生死就在您手里了,您一定要好好养身体啊。”
苍井昏昏沉沉地被抬回了驻地,他心里也明白这事要真追究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干脆假装撞坏了脑袋,没多久就被送回了日本医治。
苍井优一就是当年那个厨师苍井的儿子,也是滨海市最大的一家日资企业的老板。据他说,他父亲当年对赵平安的飞镲神技印象颇深,也猜测他可能是游击队员,但他救了他,所以返回驻地后他一直装疯卖傻。父亲一直教育他与人为善,所以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那段父亲经常讲给他的故事,他就觉得自己一定要到镲儿塘来看一看。
苍井优一愿意无条件捐出100万元人民币帮助镲儿塘重修镲神庙,却遭到了村民们的强烈反对。镲儿塘人可不愿意在日本人花钱修建的寺庙里拜自己的神灵,更有老人冷嘲热讽,更提议不如用这100万修厕所。苍井优一不怒不恼,欣然与村委会签订一纸合约,留下百万元用于改造镲儿塘的公共基础设施。
春分日好。
苍井优一参加镲神庙奠基后,悄悄乘车离开镲儿塘,无须夹道欢送,只辞别故人妻螺姑。他道:“此行足矣。”
贝壳堤,镲儿塘人俗称“龙尾巴”。如果不是勃朗先生对它心怀叵测,李夏还真不知道世界三大著名贝壳堤之一的其中一段就藏在镲儿塘所辖海岸线上,而这条古海岸线距今已有700多年的历史。
循着村长画出的路线,李夏独自寻宝。拍摄贝壳堤的照片作为网站的素材,这本是袁天乐的工作。但因为清明节放假的缘故,袁天乐被叫回城里去了,只剩下李夏一个人闲闲无事。她原本也要回家的,可老妈一个命令她回家相亲的电话彻底断了她的念头。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清明节相亲,她老妈也太有才了。她可是靠自己实力在城市里努力打拼的白骨精,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救世主,也不相信一个男人一段婚姻就可以拯救自己脱离困苦重重的人生。一个人可能孤独,两个人就不寂寞吗?那个人结婚了,不还是不幸福!
清明祭祖都是各家的私事,李夏不好打扰,只能给自己找事做。她沿着海岸线一直往东走,村长说走上10分钟就能看见一处遗迹,可20分钟后李夏还在堤岸上溜达。难道是走错路了?又往前走一段,没发现贝壳堤,她倒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大学生村官陆军正在堤坝下方一处退潮浅滩上摆弄着什么,李夏偷偷观察,最近陆军在村里八卦不少,和骗子勃朗走得近显然使他成了替罪羊,勃朗跑了,所有的闲话都落在了他身上。李夏倒替他不平过几句,一个没多少社会经验的大学生村官,能有什么伟大的密谋,顶不济就是想攀上勃朗出个国。
陆军似乎在祭奠什么人。滩上摆了一只苹果,他打开一瓶酒样的东西围着祭品撒了一圈,又点上一支烟插在滩上。忙完一通,他自己也点上支烟。李夏正想着要不要偷偷溜走,陆军突然转身将她看个正着。李夏只好站在堤上朝他挥挥手。
陆军刚走回堤上,潮就涨起来了。李夏尴尬笑着说:“对不起,我可不是故意偷窥。我只是迷路了。”
“迷路?这光秃秃的盐碱地也会迷路,你要去哪?要不我给你带路吧。”陆军拿出随身带的毛巾擦掉脚上的泥,虽然擦不干净,可他还是穿上了洗得褪色的袜子,再穿上瞧不出底色的球鞋。
“我想去贝壳堤看看。”李夏观察着眼前的青年,他身上还裹着浓重的学生气,但看得出来从小并非娇生惯养,应该是穷人家的孩子。
“行,我带你去。”陆军绑好鞋带,领着李夏往回村的方向走。两人沉默走了一段,陆军突然主动提起刚刚的祭奠,“我弟弟是溺水死的,去世的时候他才17岁。假期太短了,我没办法回家,只能在海边跟他祭拜一下,反正我相信五湖四海皆相通,我弟弟肯定能收到我的祝福。”
“有你这样的好哥哥挂念着,他肯定能在天堂里享福。”李夏难得好心地安慰他,陆军脸上却忽然别扭起来,他别开脸,低声回说:“他这辈子没享上一天福,希望他下回投个好胎,找个富贵人家。”
这话题太沉重了,李夏不再应和,两人继续沉默前行。他们往回走了一段路,陆军引着李夏下了一个坡,再转个弯才看到一个大坑。这显然是个人工挖掘的坑。陆军解释说:“前几年没人管,村里就有人在偷挖这个卖给外地人加工饲料用,其实一吨也卖不了多少钱,他们不知道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可是无价之宝。”陆军拾起一片贝壳递给李夏,“你相信么,你手里的贝壳在这里已经埋了几千年。”
李夏抚摸着贝壳,她认得手里的这款,吃生蚝时这是盛器。她走到一个剖面前,面对着那些层层叠叠堆积着的贝壳们,不禁猜想千年前它们的命运?
“牡蛎是浅海或潮间带生长的贝壳动物,它们很喜欢在河口及滨海泻湖的淤泥质滩地繁殖,但是它们也很挑剔,只有海岸线较长时间稳定时,在入海的河口三角洲处牡蛎才能大量自行繁殖形成堆积层。”陆军兴致勃勃地为李夏讲解,见李夏听得认真又继续说,“镲儿塘这段贝壳堤位于镲儿塘西与鱼骨庙村东之间沿海垱的内测,长约两公里,宽四五十米,呈散片带状。贝壳堤因为高低不平,断续延申,所以镲儿塘的人都叫它‘龙尾巴’。以内侧唐王征东马蹄井为界,东段称龙头,西段称龙尾。据说清代中期时,这段贝壳堤比现在的规模要大得多,一直绵延至蓟运河口,长有九公里,宽五六十米,高度也比现在还要高一倍多。认得吗,这是扁玉螺……这是竹蛏……这是三角口螺……”
李夏连忙拿出相机为他所指的小古董们拍照留念。陆军好奇探问:“你拍这些贝壳堤的照片是要传到网站和博客上去吗?”
“对啊,宣传镲儿塘呗。”李夏边拍照边应着话,她突然想起个事,问陆军,“你觉得苍井先生要在村里投资建贝壳粉加工厂的想法怎么样?”
陆军思忖了一下,才玩笑着反问道:“不会也是在打贝壳堤的主意吧?”这话说到李夏心坎里去了,刚刚陆军一说起贝壳加工的事,她就不自觉地联想到了苍井先生。但她宁愿相信是自己想错了,人世间美好的感情千金难买,那段回忆她不想毁坏。
见李夏默不作声,陆军又解释说:“就算苍井先生真打贝壳堤的主意,也没机会了,国家现在保护这个,随便开采是违法的。”
“听你刚才介绍那么多,看来你对这村子的事很了解嘛,我一直以为你对镲儿塘没什么兴趣。”
李夏这话令陆军显出不快,他抱怨说:“村里人总觉得大学生村官就是摆设,摆个两三年走人了事,村里重要的工作从来不会交给我做,乡里叫我去也就是写个材料。”
“你难道不想走?我知道的大学生下基层可没几个打算长期留守的,很多人就是为了考公务员加分或者可以参加选调。”
“我若真想在镲儿塘搞出点名堂,也没人相信。”陆军语气颇无奈,这话却给了李夏灵感。她暗忖着,自己现在使得上手的只有一个袁天乐和半个马鸣,运作《镲儿塘志》和网站架设还够人手,如果搞封海祭的大活动必定需要更多人帮忙,她何不拉拢下这个大学生村官,就地取材省钱省力。想罢,她暗示道:“我相信呀,要不要一起来做点事儿?”
李夏这话把陆军问愣了。李夏见他不说话,也不催,继续说明自己的想法。“镲儿塘的风土人情你肯定比我熟,我要在镲儿塘做活动以后少不了麻烦你,别的我不敢承诺什么,但跟我做事的人该拿的钱绝对只多不少。你要是愿意干,我就算你一份,你就当赚个外块如何?”
陆军思忖着,似乎在权衡这事的利弊。好半晌,他终于表态。“既然李夏你这么瞧得起我,我也不能丢份儿,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李夏脸上绽开笑容,她朝陆军伸出手。“那么……合作愉快!”
陆军伸出双手回握住李夏。他隐忍着内心渐渐涌起的骚动,暗叹眼前的女人很不一般,正如她脸上盛开的笑,明明灿烂夺目却不让人有被侵略的反感,反而温润如水一般滑过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