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里,高家人还是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那窝猪娃子全部死了!不是全部,不包括那头小象!那些猪娃子像灾难中的一帮人一样,一个依偎着一个,一个的嘴哄着另一个,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那姿势是生命在刚刚开始之后的结束啊!他们的眼睛甚至没有睁开,甚至还看不清楚他们这些刚刚降临的兄弟姐妹的长相,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动物!全部死亡了!唯有那头象的的确确不见了,人们在那推猪娃子的尸体堆里反复拨拉着寻找,但是,的的确确没有了它的影踪!那堆麦草垛正是胡缨子家的,胡缨子的妈哭着点燃了那堆草垛。那火烧得火光冲天,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散发出了一股子难闻的气味!
胡喊山发动整个胡家家族的近百人在村子周围寻找那头象,最终还是没有踪影!
——这个孽障啊,哪里去了呢?
正当胡喊山发出了无奈的喟叹时,高桌儿站在了他家的街门前。
胡五十六在他爹慨叹之际,看见高桌儿铁青着脸站在门前,一副不可撼动的神情。
——咋办啊?这事怎么这么可笑——
胡五十六搭腔。
——可笑吗?你们家的猪进了我们家的坟场子,那是不干净的……
高桌儿瓦罐里倒核头,呱拉呱拉说。
这下,胡五十六急了,他怕自己的老爹消受不了,一把拉着高桌儿进了书房。
——快卷个烟,是我兄弟从甘州带来的水烟叶子,柔和得很!
胡五十六殷勤地献上了烟叶子。
——卷个屁!我先人被你们三番五次欺负,我还有什么脸卷你的烟叶子?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高桌儿一脸的不快,黑黑的还带着紫!
——你要是能挡住事,你说,你要是挡不住,就和你爹商量,你说!
——和我爹商量什么呀!我挡啊——可是你说,那猪已经死了,事情又不是人干的,我怎么做啊?
——你也是吃过几个盐颗子的人了,你要这么说,我就找你爹去!
——你慢慢说嘛,动不动找我爹,你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办事这么冒燥啊——
——我就是几十岁了!我六十多岁了!还没有叫人这么价欺负过,真正欺负到先人的头上来了!
——哎呀,老兄弟,你说,我们是几十年的弟兄了,你说,这猪如果是你们家的,你该怎么办?
——我们家的……
——那畜生的事,怎么让人说呢?
——那你爹为啥追猪嘛?为啥单单追到了我们家的坟湾里!
——哎呀——那老汉明明是中了邪了,怎么能怪老汉呢?
——中了邪了?那我就去找他,看看他到底清楚不清楚,看他到底中邪了还是故意的!
——你,要讲道理啊——他都快八十的人了,还和他讲什么讲啊——这样吧,这事吧,我也在想,腊月里那个老道说“你们庄子不干净了,你们要赶快想办法啊,要不然,你们村子有灭顶之灾啊!”这话这么说了,我们就要想办法啊,这是庄子上的事啊,不是你高家和我胡家两家子的事啊,现在事情已经成这样了,我们都想想办法,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你看着我们兄弟两个多年了,当年,我们从敖日格勒来到张吴李家湾,你们给我们地,给我们的当家户族安排住处,这些年虽然也有碟儿大碗儿小的事,但是,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左邻右舍庄子上的人都羡慕我们张吴李家湾的人好、人善,我们不能因为这点屁事臭了我们的名声,斗大的麦子也要从磨眼里下哩!
高桌儿没有吭声,只是瓷噔噔地抽他的旱烟。
——再说,你还是我们的娘家人啊,是娃们的舅舅啊!
这么一说,那高桌儿也就不说什么了,高桌儿姓高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而胡喊山的女人也是高家,好歹一个高字掰不成两半个,当年胡五十六来到张吴李家湾的时候就是把他们认成了外家的,当时就拉辈分,正好高桌儿爹和五十六的妈高狗女是上下辈,这样高桌儿和五十六就是平辈了。其实,想想也是,当初他们来张吴李家湾的时候,家里的女人虽然也在私下里唠叨,但是,总之还有胡五十六的面子,再说了,胡五十六在他们每每遇上事情的时候,总是毫不推辞地给予他们最大限度的帮助,就说那次高白雨生病高烧不退最后竟然休克的时候,是胡五十六租的车把他的儿子拉到了县医院,后来不要说连县医院的费用不要,他连租车的费用都概不接受,就凭这件事,他高桌儿的爹也没有理由和胡家过不去。再说了,这头猪也怪,怎么就偏偏跑到了我们家的坟上了?这个胡喊山也怪,七八十岁的人了,怎么就像个小伙子一样疯跑呢?单单撵着到了我高家的坟上。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桌儿还是主动卷了一个水烟棒子,很自觉地卷了,似乎那烟不是他胡家的,而是自家外甥的。高桌儿这样想。
——这样吧,你看,解铃还需系铃人啊,就找那个白胡子老道,看他怎么说!
胡五十六最后还是想到了那白胡子老道。
——就是,这个驴日的老道,他惹的祸,就让他卸!
高桌儿听了也觉得有理。
——老道在哪里呢?哪里去找他呢?
——这个事啊,再不要给任何人说了,就我们两个知道就行了,明个早上我们就出门,到周围的庄子上找他,就说是去外地的亲戚家拜年的嘛!
胡五十六说得很慢,很中听。
——那就这么做吧!
高桌儿觉得胡五十六说的很有理,但嘴上答应得很勉强,原因是胡五十六和他在一生的交往中,他总是听众或者执行者,他永远都在他的指挥下或者点拨下干活。
次日一早,他们两人都出门了!出门前高桌儿没有对他的婆姨说任何事情,只是说出去拜年,转个亲戚家。而胡五十六却向辛水莲说了:“高家人找来了,要我们赔他们的坟哩,我们最后商定去找那个白胡子老道,看那人家怎么说,反正,这件事情是因为他而起的,袖筒里的火袖筒里灭。找着再说吧!”
其实,高桌儿这一次想好了,在胡家来张吴李家湾之前,他是张吴李家湾的头面人物,他说什么人们都听,而他胡五十六一来,这局面似乎变了,这次他绝对不能输给胡五十六,绝对不能输给他胡家人!否则,他在张吴李家湾的日子就不好过。他直奔黑沙窝了,黑沙窝有个他的老姑妈。
胡五十六是去了大靖城。大靖城里有个周老道算是方圆几百里地上的高人,他想去问一下周老道——这个白胡子老道究竟是啥人?再者他想问问这事情怎么个禳解法。
高桌儿在黑沙窝整整呆了两天,找了一个老道,把事情说了一下,反正他自己已经有了的主意,他坚信:这次绝对要让胡五十六知道自己的厉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管求他老道,猫儿的脬子!回来的那天,正好胡五十六也回来了。
高桌儿让娃子高白雨去请胡五十六。高白雨甚是不解:他们家的母猪跑到我们家的坟上,还让我去请他来我们家,这简直是虱子日牛——把他还卵大发了!我不去!高桌儿左右讲道理,说这是我们正要商量的事,再说,你个娃娃家懂个啥?我们还是亲戚呢,你不会不懂吧!你去了千万不要胡说八道,就说我爹请你到我们家吃饭去呢,如果胡喊山在你就把他拉到外面说,不要当着胡喊山的面说我请他的话啊!
高白雨这才去了。
其实,胡五十六回来就赶紧打听高桌儿去了哪里?但是,最终没有结果!他正纳闷:这个二杆子,这回葫芦里卖什么药丸丸哩?
那时候的太阳正好照在当天,他正把瓜皮帽帽子拿捏在手里,让太阳照着他稀疏的头发,还有那毛发下面的油亮的头皮!正在这个时候,高白雨进了门,出人意料地有礼貌。
——姑爹,晒头着哩吗?
胡五十六听着这话,似乎是问候他,又似乎在挖苦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心想这娃娃长大了。
——娃子今个怎么知道我是你姑爹的了?
——一直知道啊,我怕你姑爹忘掉哩!
——说吧,有啥事?
——没事,我爹叫我谯你到我们家去!
——干啥哩——你爹就这么说的?
——不是,姑爹。我爹叫我请你,到我们家吃饭哩!
——你爹啥时候来的?
——夜来个。
——你姑奶奶好着哩吗?
——不知道!
——你爹不是去看你姑奶奶去了吗?
——谁知道去干啥了。
——哦——走!
胡五十六一路走一路想:这个高桌儿是他一辈子没有今天这么难以琢磨!
毕竟还是正月初十,没有过十五,还算是过年,何况胡五十六从来没有来过高家,高桌儿的待客方式是过年的方式,上了干果碟子、上了油炸的果子、上了蒸的馍馍,泡上了糖茶。之后,高桌儿打发女人去做饭,打发白雨去喂羊,就剩他们两人在书房炕上。
——找到了吗?
两个人同时问。两个人同时沉默。
——我找了……
两个人又同时说。两个人的脸同时红了,都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同时抢话头呢?两人心里同时嘀咕,同时沉默。
——卷烟吧!
这次高桌儿抢在了前面说。接着,话头又被胡五十六抢了去。
——这种事情,我打听了,我到大靖城里找了周先生——周老道。
五十六说着,观察着高桌儿的气色。高桌儿话头被抢了去,心里有点恼火,开始低头卷烟,他没有任何的表情,他索性不说话了。
——这个老道是个胡日鬼,不是个什么正经道长,不要理睬!
胡五十六瞟了一眼高桌儿,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继续说。
——那你有没有问,坟湾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死了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高桌儿这才冒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周先生说得要安顿一下,他给判了三道符,你看——
胡五十六从怀里挖了半天,掏出来了一碟黄表纸,说这就是符。
高桌儿看了半天就像孩子乱画的一样,在黄纸上画了红色的线线,就像放大了的水里的丝丝络络的红水裔一样的东西,心里觉得恶心,但嘴上没有敢说出来,他怕这样说出来会冲了他们祭坟的灵气儿。
——在坟湾的三面烧了,杀三个公鸡从三面祭奠,只有大门口的一面不要烧钱就行了!胡五十六接着很有味道地重复了先生的原话。
——日子吗,初一十五都行。
——那花了多少钱呢?
——三十多块钱!
高桌儿急忙起身,从炕柜子里头拿出了三十五块钱,递给了胡五十六。
胡五十六看见人家居然给他钱,这使他非常吃惊。
——这是干啥,我们一起办的事情,你要给钱当初就不要找我商量啊!
高桌儿把钱放在了胡五十六对面的炕桌上。
——庄子上出了不干净的事,要禳魇哩!老道说这不是我高家一家子的事。
——你见了老道了吗?
——见了。
——在哪里?
——就在我们家的坟湾里!
——哪天?
——昨个夜里。
——他咋说了?
——要唱大戏,二月二,在庄子上。
——那就收钱唱啊——
胡五十六见高桌儿也找了道士,心里想:这是他们家坟湾里的事,要是不按照他的意思办,将来出了什么事高桌儿肯定会怨悔他,再说了,他已经答应了自己的禳魇意图,现在如果不答应他的道士的禳魇意图,怎么也说不过去,只好乘水行船,买了个顺水人情,马上响应他唱戏的安排。
——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不要说出去了,就说二月二过节唱戏!至于戏班子,我去找。
——找就找大靖城里的戏班子。
——行,我找戏班子,你收钱,免得别人说我收钱要为我高家禳魇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