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越又打女孩的手机,约她出来吃饭。牛越说话的节奏已慢慢有了从容,某个时刻他甚至都有点恍惚,觉得这戏演过了,演得跟真的很相似。小陈,今天是星期六,我没课,你呢,也没课吧?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
女孩没有马上回答,好像在犹豫,又好像在掂量。
牛越说,有一家私房菜不错,厨师是香港聘的。
女孩小声说,香港又怎样?
牛越被噎了一下,接下去再说吃饭就有点无趣了。不吃其实没关系,只要她出来,说一说话,说出她母亲。牛越说,要不我们到哪里坐坐吧。
女孩说,去你家坐。
牛越飞快瞥羊念一眼,羊念正拿着另一个话筒听着。两人都愣住,太突然了。女孩说,我去你家。羊念先回过神,冲牛越点头,又使眼色。牛越明白了,说,我这就去你家接你。
女孩说,不必,我已经在你家楼下。
牛越只好说,噢噢噢,你,你来吧。
电话断掉后,羊念第一眼就望向墙上的照片。照片中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心或拘谨地冲着镜头笑,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幸福一家人。羊念说,把照片收起来。牛越个头比羊念高,他紧跑几步,稍稍踮个脚,摘下镜框,塞进卧室的床底下。刚收拾好,门铃响了。
果然是女孩,她穿毛衣牛仔裤,尚未变形的腰身被很好地勒出凹凸,脸也化了淡妆。以前没见她化妆,以前女孩也没来过。突然间来了,化了妆来,意味着什么?羊念还没把这个问题想透,女孩已经进来,自己换了拖鞋,慢悠悠走着,看过客厅看厨房,看过厨房看卧室。然后她在卧室门外站下,盯着那张一米八宽的大床和并排摆在床上的两床棉被。她已经发现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她脸转过来,看着羊念牛越。你们一起睡?她问。
羊念和牛越都不答,他们笑着。
以前家里有三张床,一张属于秦同明王以娥,一张属于虎奔马齐,另一张属于羊念牛越,羊念所有有记忆的夜晚都是跟牛越连在一起的,蹬个腿碰到牛越,伸个胳膊又碰到牛越,被窝把牛越的身体捂得温温的,像一只烤过的甘薯。这种温度是可以催眠的,互相催,一离开,两人都睡不好。这些怎么跟她说?真的无法说。羊念指指沙发说,请坐,你请坐。
女孩坐下时,还是一脸的疑问,疑问使她细梗喇叭花似的鼻翼显得更宽了。王以娥也是这样,一旦生气或者狐疑,鼻翼就跟青蛙腹部一样一鼓一囊的。羊念心里暗喜,无论如何,女孩肯来,多少是个标志,标志着他们离王以娥近了一步,一大步。羊念拿了外衣,他打算出去,把时间和空间留给牛越。
女孩一见,马上站起说,不要走,何必走?
羊念为难地转个身。你坐,你们谈。
女孩说,一起谈。
女孩又说,你不坐大家都不坐,我也走了。她身子往外倾,一副随时离去的姿势。
羊念就没有办法了,他把外衣搁到椅背上,说,你坐你坐。
女孩仍然站着,直等到羊念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了才也坐下。为什么要走?她问羊念,却看着牛越。有必要吗?牛越点头,表示附和。女孩受到鼓励似的,咧嘴一笑。这是第一次见她笑。羊念下意识地往墙上原先挂照片的地方看去,那里空了,但王以娥笑的模样、笑时嘴咧开的尺寸都跟这个女孩那么一致,两个人完全可以重叠起来。你妈叫王以娥吗?话已经到羊念舌尖了,他及时醒转,咽口水,把话吞下。
三人安静坐着,非常安静,楼下,那条内河旁是条待拆的巷子,有小贩拖腔拖调地喊着:馒头,山东馒头!一会儿,又有江西腔的喊叫:修理高压锅、煤气灶、热水器、洗衣机。都是事先录了音,通过小喇叭反复播放。小生意也有了现代气息。
听说你喜欢宋朝?羊念想来想去只想到这个话题。
女孩眼点头,说,是。
羊念说,噢,这不容易。
为什么?
羊念笑笑,并不马上答,他觉得这时候应该牛越开口。牛越却继续一言不发。羊念只好说,历史不合女人胃口,历史太沉重了;宋朝尤其不合女人胃口,宋朝太……羊念费力地找一个合适的词,没找到,他又笑笑。
宋朝不好吗?女孩很意外。宋朝有那么多词人,那么多词!多美的词啊,句式参差,意境幽远,哪一种文体美得过词?连词牌都特别有味,忆秦娥、声声慢、千秋岁、阮郎归、烛影摇红、念奴娇……
羊念咂咂嘴,他说,何止词好,宋朝骈文散文书法绘画都很好,还有经济,还有科技。可是——这个转折羊念用上了一些力气,声音因此提高了——这些好就等于其他什么都好吗?看来你并没有真正读史,读史的人不会下这么幼稚的判断。
女孩说,男人的历史是帝王将相,女人的历史是才子佳人。我读词不读史。
羊念说,不读史就读不透词。
为什么要读透?女孩反问。读词,只要读一种意境,一种情绪,读一个人的内心,读内心瞬间的起伏,这就够了。箫声咽,秦娥望断秦楼月……
呃嗬!羊念打断她。这是李白的《忆秦娥》。李白难道是宋朝的?
女孩说,李白写《忆秦娥》时,词才起步不久,一起步就这么美,然后发展,从唐发展进宋,宋朝一共多少年?
羊念说,北宋南宋共319年。
女孩说,那么多天才文人,用三百多年的时间致力于同一种文体,它还能不被推上顶峰吗?有了这么多精美的词,宋朝还能不好?
这时牛越插嘴,牛越说,每个朝代其实都有好都有不好。
羊念一愣。他刚才都说什么了?他应该附和,说词好词的确很好。这本来也没错,谁对宋词有异议?他跟她较真什么呢?他干嘛一说历史职业病就犯?这么一想,羊念就笑笑,他说,确实,宋词值得我们尊敬,所以很多做父母的总是逼子女从小背宋词。
我也是,我六岁开始背。
羊念心一动,突然问,是你母亲让你背吗?
是。
羊念脑子开始回闪,他想不起王以娥有没有读词的爱好。应该没有吧?女孩六岁就开始背词,而羊念六岁时对宋词却一无所知,听都没听过。
这时手机响了,女孩的手机。她接起,嗯嗯几声。关掉手机后,她就站起了。她说,我要走了。
羊念说,等一下!一切还刚开始,除了宋词,他们的话题还未正式展开,他还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她为什么今天到这里,怎么就要走了?可是女孩并没有停下,她往门口走去,换上鞋,拉开门。牛越跟过去说,小陈,以后有空常来坐坐啊。女孩看着牛越,眼神幽幽的。牛越说,我送你回家吧。女孩手搭在门框上,说,不用了。又说,我来就是告诉你,不用了,以后不用找我了。
羊念这才从沙发上跳起。羊念走到门旁时,女孩已经迈着轻缓的步下楼了,她穿着小高跟,鞋跟叩在大理石台阶上的、的、的,一下一下地响。转弯,下一层,再转弯,不见了。羊念猛地一推牛越。牛越用眼睛问,要不要跟她?羊念说,走!两人穿起鞋,小跑下楼。刚出楼梯口,又站住了。女孩就站在那儿,手交叉在腹前,浅浅地笑。干嘛?她问。有事吗?她又问。问完她转身向小区大门走去。
羊念与牛越站在原地,看着她拦下一部的士。的士是绿色的,与路两边修剪整齐的绿篱颜色接近,仿佛同一种族,彼此和谐友爱。的士开始滑动,绿篱掩护着它往前滑动,眨眼就没了踪影。牛越说,也许不该说历史,一说你就要认真。顿一下牛越又说,其实历史又不是你的。
羊念晃晃脑袋,他也挺懊恼的。
最懊恼的当然是她居然对牛越说以后不要再找她了。不找她怎么找到王以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