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虽小,我却听得清楚。
靠在梅树上,全身被绿荫所掩映,他们看不见我,我却瞧得一清二楚。
我想告诉风吟我又有了孩子,我想让风吟告诉我接下来该如何去办。悄然地从屋内出来,刚来到这片梅林,却见他与老大夫走了出来。老大夫一脸沉重,欲言又止,心中突然起了好奇之心便驻足倾听。
哪知是这样的结果,我抚上依旧平坦的腹部。原来孩子并没有来到我的肚里,是在埋怨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娘亲吗?没有办法保护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所以老天惩罚我,让我不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吗?
泪无声无息地滴落,转眼之间,鈭斋孤寂的身影站在原地不动。他刚知我有身孕时的那般欣喜,就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他如何接受得了。我抗拒有他的孩子,害怕这个孩子会失去呼唤父亲的权利,而当这个残忍的事实浮出水面时,我才明白其实我也期待这个孩子,哪怕将来他会没有父亲。
鈭斋,我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独自站在初夏还不甚毒辣的阳光下,注视着里屋的窗户。
先前的一切担心都失去了任何意义,先前假想的一切都没有选择的机会。我看见他扬起头,看向蔚蓝的天空,阳光下分明有闪动的晶莹。
我知道自己是被下药失去那个孩子,却没料到会有这般的结果。安青,你太毒辣了些吧,竟然会要我一生都失去做母亲的资格!手捏得疼,却见鈭斋突然扬起一个想哭似的难看笑容朝屋内走去。
鈭斋,此刻我真的希望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瞧见你那般的笑容,我似乎都不能呼吸了,心被人拿着刀子狠狠地捅着,好疼。
“你怎么在这里?”
他来不及掩饰的悲伤被我瞧了个正着,又换上一副笑意冲在我的面前,有些慌张地问:“你怎么没有在屋里好好休息,跑到哪里去了?”
“我……”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回床边,脸上的表情真挚却找不到方才一丝的伤心。
他的笑容如同离开前的那般温暖,眼角残留着一丝的落寞。“好好休息。”轻柔地为我拉上被子,我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竟然还这般对我,我当初还一再地怀疑他的真心。鈭斋,是我错了,我应该一开始就随你出宫的,那么我们现在就会有我们的孩子了。
他皱着眉为我擦去眼角的泪,带有责备的语气说:“大夫说你身子太虚弱,用力过度要好好休息,千万别再想从前的那些事,也不要再看这些账簿。”
“孩子……”我抓住他欲离开的手,看向他。
提及孩子时,他有一丝的悲伤,却又撑出笑容:“不要胡思乱想,这次不是喜脉,是平萱你太过操劳。”说罢附在我耳边说:“但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下去,等你调养好身子,我们自然会有孩子的。”
说这般的谎话,他心里该有多难受。我看着他的笑容,默然地点点头。
闹了这么一场乌龙,梅姨似乎也没有了什么精神,经常在做着针线活的时候就发呆。我瞧她那般魂不守舍,便挑了日子,待问雪和不归去私塾后,携了梅姨一起去城郊的华佛寺祈福。
不知佛祖可不可以帮我,我现在反而真的很想求一个机会,可以拥有鈭斋血脉的机会。
华佛寺就在北门,离梅园并不十分远,听闻香火非常旺盛。从前的刘平萱不信佛,不信人,而如今的刘平萱想真正成为鈭斋的妻子。带着头纱,一身的素净浅绿色袍子,抛却世俗的烦恼与喧嚣,在寂静的佛堂里悄然许下我的心愿。
“信女刘平萱求佛祖赐给一个孩儿,不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一个便已足矣。如得偿所愿,信女定来还愿,为佛祖重塑金身,并且从此只食斋菜。”
眼光中,流转的是他落寞的背影,掩藏起来的哀伤。若能为你拂去那些不属于你的悲伤,我愿意付出任何。鈭斋,只求你一生平安喜乐。
师傅看了看我,还是摇摇头。
梅姨一旁急忙追问,师傅念着签文:“红尘旧梦多番寻,几段情缘如流水。借问汉宫谁得势,灯火阑珊人已逝。”
“大师,我求的是子嗣。”签文里的意思大概也明了,想不到还提到我前番的宫廷生涯,心中苦笑着。
师傅长叹一声说:“夫人可否撩起面纱一观?”
想不到佛门净地也会出这等登徒子,我有些恼意,声音也冷下去:“大师,我求的是子嗣。”
师傅明了我的恼意,解释:“贫僧是想给夫人看下面相。”
我半信半疑地撩开面纱,却惹来他的一片惊讶。
“夫人的面相贵不可言,是母仪天下的命,不过……”他停了下来,说:“不过夫人眼角犀利,想必是幼年命运多舛,这份母仪天下怕是要吃很多的苦头。”
梅姨捂住嘴,不敢惊呼,我虽惊讶却依旧维持着淡然。我母仪天下?那个人会让我这样的女子母仪天下?
“大师,我求的是子嗣。”
那师傅却答非所问,自顾自地念起签文,半响才嘱咐道:“夫人要珍惜眼前人,否则夫人所求的将来会一场空。”
一场空?红尘旧梦多番寻,几段情缘如流水。借问汉宫谁得势,灯火阑珊人已逝。汉宫,难道说的是他,不可能的,我已经不再是宫中女子,我现在只想做鈭斋的妻子,与他携手到老,与他一起教导子女。
“走吧。”那师傅解完我这支签便朝后院走去,我也收敛了心思,唤回梅姨,一同出去。
马车缓缓地前行,在下山的路上,撩开车帘的那刹那才惊觉,这座华佛寺果然是香火鼎盛,即便是临近黄昏仍旧有络绎不绝上山求佛之人。此刻求佛又有何用?不是心中有鬼便是心有所求,就如同我自己一般,但此刻失去的必定是失去了,将来是如何还不知会如何。
“小姐,你先休息下吧,到了园子我再叫你。”梅姨见我不断地揉着自己的头,以为我是累坏了。
我没有辩解,朝她点点头,靠在软座上闭眼假寐。
这几日来,我都未曾好好地休息过,一闭上眼似乎就听见老大夫的那日话语,此生难再有孕。这一声如遭雷击,能为心爱之人诞下麟儿是每一个女子的翼望,而我今生都不能再实现这个愿望,只能看他人的天伦之乐。苍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是爱上那个本不属于我的人,所以就要给我这般沉重的惩罚吗?为何要待我如此不公,为何要如此对我?
紧闭的眼角有湿润的触感,马车内异常安静,就连梅姨也没了往日里的闲聊。
我已经不奢求那个只会利用我的男人,想不到还是得不到一条生路。侧过头去,不想被梅姨看见我的失态。
车帘外,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夕阳将半天的天空都染红,漂浮的云朵背后溢出金色的光芒。陌生的面容,有欢喜,有悲痛,有高兴,有伤心在我的眼前一一经过。世态众生的喜怒哀乐,我仿佛是游走在红尘的一缕幽魂,见不得旁人,旁人也见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