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我扫过一眼四周,确信无人才提快脚步朝她所在位置走去。
“问雪,你怎么来了?”
她眼里有泪,亦有埋怨,不语地看向我。
“乖孩子。”我将她揽入怀中,如同幼时一般。
“萱姨,是问雪顽皮所以不讨萱姨的喜欢了吗?为什么要为泓哥哥娶亲?”她窝在我的怀里,闷闷地说道。
“傻孩子。”我抬起她的脸,她的脸上犹有泪光。“若是萱姨不喜欢你才会让你成为雍王妃。”
“这是何故?”她愕然地停住啜泣,问道。
我轻柔地擦着她脸上的泪珠,不止泓儿长大成人,连问雪也从小小的团子变得亭亭玉立。“泓儿以后是成就大事的人,你愿意与一干人去争夺他的宠爱吗?就算他心里的人是你,他的爱是你的,但为了江山大事,他必定会有一干的后宫,他的宠会是给别人的。你难道愿意像萱姨这样一辈子在宫里与人明争暗斗,如履薄冰又卑微地活着吗?”
“我……我……”她懦懦地不知如何说下去,她想着她的泓哥哥,所以不曾记得他也是大殿下,想起他往后的道路。
“萱姨的话就说到这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若你真的愿意陪在泓儿的身边,萱姨自然是高兴的,也不会阻挡你们的。”
我瞄了一眼她方才站的地方,淡淡地说道:“出来吧。”
转角处慢慢地露出一截蓝色的长袍,跟着才转出个人来,一副桀骜不驯的冷然。瞧着被我抓个正着,问雪是忐忑不安,他偏是若无其事。
“萱姨……不关不归的事,都是问雪出的主意,是问雪求不归,不归才答应带问雪来的。”
我摆手,欣慰地看着不归,正如我今早在铜镜中看见的自己的白发一样,他们都长大了。“我要你做的事,做的如何?”
我已许久不曾回过梅园,怕的是触景伤情,在那里留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许多的回忆,有温暖微笑的风吟,有为我惨死的迎平,还有我无法平息的心疼的鈭斋。
“照着萱姨的吩咐,不归幸不辱命。”
“如此甚好,如今局势还很难说,你还要多费些心力,文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天下的财富也终究会是你的。”我欲拍拍他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却发现他已长高不少,风吟的儒雅混合了胡姬的面容,衬上冷然的表情,若不是藏在梅园里,必定也是惹得京畿少女心慌不已的男子。
“不归谨记。”
“你也不要将心思全都费在这些事上,若是有中意的女子,”我刻意地顿了顿,意有所至地看过问雪,最后才停在他的脸上。“就告诉萱姨,萱姨会为你做主的。”
他避过我的目光,依旧波澜不惊地道:“萱姨放心,不归眼下是要教文府那些小人看清楚不归非是一般的孽种!”
我心中长叹口气,这孩子对问雪的心思不输于昱泓,只是仇恨的心思太重,占据了他的所有。
天聪十八年,注定不是平静的一年。
自三月起各州均频发夏蝗,初起地方官员以为是小打小闹,都不愿意抹黑自己的政绩,暗自藏了没上报,眼看着蝗虫渐渐成灾,才醒悟过来,着急地上报朝廷。
望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鈭谦不禁揉着额头,不用猜度也知道他定是烦闷的。
我照例提着食篮,朝他款款而去。
喜乐瞧我到了,偷偷地递过一个眼色便带着众宫人掩门而出。这些年来,我确实是宠冠后宫,无人能及,天下多少人家都期盼能生出一个如我一般的女儿来,不是皇后却满身荣华。只是这其中的步步惊心,满腹委屈又能向何人道得清楚?
我扶扶头上松软的发髻,外表的漆黑光亮,而内里藏着的是缕缕白丝。庆幸的是,我的付出并没有白费,颜敬亭前两年回调至京,如今更是兼着兵部尚书,而凌初雪答应我会襄助于我的诺言也并没有失信。新派武将本就以颜敬亭为首,明里已经是雍王昱泓一党,而凌家世代将门,在老派武将中颇有威信,已暗里靠向昱泓这方。
太子年幼,暂不足以为君解烦忧,雍王正值年少,精力旺盛,且成婚后举止越发地稳重,朝内朝外不少墙头草都隐隐地嗅到某些不一样的气息,私下讨好于他。
皇子成婚便要到封地去,然而昱泓却继续享了独例。他不是不曾上表过想要去封地雍州的奏折,最终没批的是鈭谦。
他不止一次地隐晦地询问过我,是否愿意让昱泓外放,我不反对亦不出声赞同,只道一切还由陛下做主。这般不卑不亢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加上他近来精神已不大好,虽说偷偷地瞒着众人,我却还是从喜乐那厢探听到关于他的一切。
烦忧愈多,思虑加重,由此连带了精神的不济,须静养。
须静养,他不肯放手,我就不会让他静养的。
他的背影沉默如前,我驻足不前,半响才用手指轻轻地挑开食盒盖,将精心做的椰汁冻糕端了出来。“听喜乐说,陛下这几日食欲不振,想必是夏日将近,有点心烦气闷,臣妾亲自下厨为陛下做了这道糕点,陛下不如先用用?”
“朕不想用,你们都下去吧!”他的话语里透着浓浓的不耐烦,想必是夏蝗确实让他烦忧。
我也照旧不出声,将椰汁冻糕往案上一放,施施然地转身离去。
一步,两步……
走到第八步的时候,身后果然传来了声音。
“回来。”
我掩住脸上的得意,在宫里生活久了,连这把变脸的绝技也渐渐耍得有模有样了,越来越不像当初那个喜怒哀乐都露在脸上的刘平萱。这样的我,将来有一天能和鈭斋相逢于九泉之下,他是否还会认出我?
转身后的我,随即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缓缓地走到鈭谦的案边坐下。
他最精常常皱眉,以至于不皱眉的时候,额间都出现了明显的皱纹。此刻的他,脸上已被忧愁覆盖,手呆呆地夹起一块凉糕,还未送到嘴边就被“啪”地一声搁在桌上。
换做乔玉菱,定是会被吓坏,可惜是我,我早已习惯他越来越暴躁的脾气。不是忍受,而是这样的脾气是我给予的,所以我必须要容忍。
我挽起衣袖,将另外一块新的冻糕用勺子舀了起来,送到他的嘴边,像是从前喂昱泓那边哄着他:“陛下,尝一口吧。”
那双从前一直被浓雾笼罩的眸子,已经开始出现了几丝的浑浊,我瞧见他的鬓间已被这次的天灾愁出几缕白丝。听闻我的话语,他默然地低下头,咬了一口,再抬眼时满是惊讶。“平萱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若是有一天,你不在朕的身边,可教朕如何是好?”
我浅笑道:“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永远吗?永远都不离开朕?”
我脸上笑容未改,话语轻轻落下,不带一丝的重量。“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的。”我的永远是给鈭斋的,我的永远是永远再也不要遇见你,因为你是我的噩梦。
我垂眼间,未见他一闪而逝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