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一旦在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便会奇特地朝着那个不好的方向蔓延和发展。当然，如果心中所想的是个痴心妄想的欲望，那必定是背道而驰。人的欲念有时稀奇得不按常理发展，所以，生命经常充满失望。
这天早上，林洛伟接了一个电话，脸上随即冒出一股又惊又喜的神色，嗯嗯啊啊了一大轮之后，才慢慢放下话筒。乔菁扭头睨着他，发觉他也在望着自己。林洛伟脸上的惊喜，仍然鲜明地挂在他的眼角眉梢。
两人僵望着，没有说话。半晌，乔菁一垂眼帘，硬邦邦地调转脖子，继续手上的工作。
放下电话后，林洛伟立即叫她：“菁菁……”
她没睬他。
他仍然叫，却没走上前来，因为玻璃窗外，几十个工人仍然在干活。
他那犹豫艰难的口吻，令乔菁不忍心，她回过头问：“什么事？”
“呃……她陪同几个香港师傅的太太……会来公司探视我们……”
乔菁只觉刹时遍体生寒，却晓得颤抖着声音问：“那，那又怎么了？”
“前晚，她来电，说她后悔了……想、想和我重新开始……但我不知道她会和其他太太们一块来公司里，我真不知道的……”
“那很好吧……很好……恭喜你们……”
“菁菁……”
“别和我说话了！别再说了！”乔菁忍着泪水，扭头望向玻璃窗外的工人。一个女孩正扭头望着她，似乎为她脸上突然而至的苍白感觉奇怪不已。乔菁连忙努力朝她笑了笑，随即低下头，掩饰着早已酸红的眼眸。
“我要去接待她们……”林洛伟在座位上轻声说。说罢，他拿起椅背上的西装，慢慢从她身边走过……
乔菁抬眼望向他的背影，坚定而厚实的步伐令他本来就不算高大的身躯分外的稳重。就在他即将步出车间大门之时，他突然顿住脚步，回头。乔菁迅速垂下眼帘，也无法看见，他究竟是不是回过头在看自己。
一个小时之后，午饭时间到了。宝石车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环望车间一眼，半年了，她认真地管理着这里，认真地处理和安排着车间的人事调派。她获得了男女孩子们的尊重，她开始喜欢这里了。三小时后，工人们都到外面吃饭去了。乔菁慢慢收拾着桌上的文具。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觉，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其实都很陌生，包括窗外那些墨绿色的机器，总是渗着青色水质的水槽，堆放着石头的地面，那支摆在她桌面的，照耀着她半年有余的简陋台灯……
走廊外，响起一连串高跟鞋子走路的当当的声音，玻璃窗外，走来数对中年夫妇。陈师傅和太太，王师傅和太太，刘师傅和太太……当然少不了林洛伟和他的太太。
乔菁缓缓地牵起嘴角，微笑。她推开办公室的门，优雅地站在门边，等待着这一批丈夫长年在外工作的太太们的亲临巡视。谈笑声渐渐迫近，半晌，车间的门被推开，林洛伟率先步了进来，望了她一眼之后，立即扭头，朝身后的脸带笑容的人一递手，以一个邀请的姿势……
一个女人自然而然地站在他的身边，待众人步入后，才跟着他一起步入……那是一个皮肤已经略显松弛的中年妇女，短发，身材仍然很好，穿一套合身的黑色暗花套裙。站在林洛伟的身边，因为各自的平凡，更显得般配。
乔菁双手轻扣身前，朝众人努力微笑，点头问好。她知道自己脸色有点苍白，神思有点飘忽，但仍然保持得很好。某些时候，她的坚韧意志可以令任何人都佩服，甚至相信她就是如同面上显露的神色般快乐着。
此时的林洛伟不时偷眼望她，眼中，带着浅浅的怜惜。
那一眼，她一直以为是她望见他的最后一眼。
待那数对夫妇离开车间之后，乔菁只觉全身渗出冷汗，手足虚软无力，却仍然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拿出装着林洛伟送给她的所有礼物的蓝色硬纸盒，轻轻摆放在他的桌前，然后拿起小手袋，以别人无法看穿的镇定，自己能够强烈感觉的颤抖，徐徐步出宝石车间。
除那柄檀香扇留在小宿舍，还有交给学校那五百元学费无法归还他之外，她没有要他任何的东西。他也没有要她任何的东西。这只是一段没有拖沓没亏欠的忘年恋情，不，是交情。
在上班时间，公司供员工出入的后门上了锁，她只能经由正门外出。步入公司大堂，朝接待小姐微笑，淡然说：“林洛伟师傅叫我外出买点东西。”
那两个接待小姐大概早已得知今天那批香港太太之中竟有林洛伟太太的名字，看着乔菁的眼神里分明地露出幸灾乐祸，幸好也没说些什么便让她步出大门，穿过小花园，朝镂花大门走去……
此时此刻，想必所有知道她和林洛伟恋爱关系的人，都在捂着半边嘴巴窃笑吧，包括宝石车间所有的男女孩子。他们对于这个话题的主要讨论要点，不是在于她不知不觉地成为第三者的可怜境况，而是，一个十八岁女孩和一个四十岁男人走在一起的有违常规的惨淡收场。
——这一次，乔菁没有怨恨任何人。她已经长大，更深切明白林洛伟是一个好男人，他和她，认识在不该认识的时间，开始在不该开始的时刻。她无法怨恨他。因为，这只是命运和她开的玩笑。
何况，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