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的时候,樱花落了一地,被风吹着,卷起点点萧疏。他推开窗子,便有粉白的花瓣飘到身上,低头看了看,并未拂去。空气很清新,似乎很久都没有闻到过了,贪恋般的深吸了一下。那味道,久远的叫他怀念,涩涩的、苦苦的,回味却是一点的甜,像樱花一样,属于短暂的永恒。从正月里,他就病着,一直不见好,始终躺在床上,甚至连樱花开了都不知道。可今天精神格外的爽健,竟能走动,要是让圣美看见,必然放宽心。
远处峰峦叠嶂,回影耸翠,晨曦中紫府仙境一般。其实新竹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尤其是雨后空蒙的天,碧清的好似漓江的水,还真有几分桂林的气象。刘邦说:游子悲故乡。故乡,桂林?想到桂林,他不觉怅然的笑了。时间走得多快,一眨眼就是五年,要回去,怕是只能在梦里。圣美是晓得他有这个心思的,常常做些小玩意儿,总不离桂林山水。其实她还是错了,桂林最叫他难以忘怀的,不是那甲天下的山山水水,而是一段往事,一段他不愿提及却又无法彻底抛开的往事。
“贺君。”惊喜的声音传来,他转身,看到了一脸忧色的圣美。那翦水双眸盛满了紧张与关心,菱唇微张着,不相信他能站起来似的。略笑了笑,他安慰道:“我这不是好了么?”依然望着圣美的那双眼睛,想从中找回记忆里那惊怵的温软,哪怕揭开伤疤是血肉模糊的痛不欲生,他还是会不经意的闻到,经过时如绚烂樱花的馨香。
圣美恍然回过神来,眼底却掠过一抹悲伤,勉力笑道:“贺君,张医生说,你该多休息的。”贺义同轻轻的叹息一声,“以后总有休息的时候,圣美,陪我出去走走吧。”圣美听的心里一酸,又不想扫他的兴,点头道:“我做了你最爱的樱花虾糙米粥,吃完了再陪你去山里转转,好吗?”贺义同应了声好,圣美已将碗筷摆在花梨小几上,又拿出三样小菜:醋拌花枝、味噌凉拌鲔鱼、冷豆腐。像往日里那样,她歉意而温和的说:“这儿不比桂林,贺君,将就用吧。”躬身后就要退去,贺义同却快一步握住她的手,道:“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圣美摇摇头,眼睛里不自禁的噙着泪,“能伴着贺君,是我今生之幸。中国有句古话,知足常乐。当日若不是你,我必被遣返回日本,被军事法庭裁决,怕也是难逃一个死的。贺君,真正苦的人是你,不仅被解了兵权,还……”她不忍再说下去,当日,他是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年少的豪情,自当睥睨天下。可是如今,如今只能在这四季不明的海岛上,养养花,种种菜。日子,就那么一天接一天的挨着,看不到任何希望!
屋子里渐渐静了下来,贺义同慢悠悠的吃了口粥,心思却沉重异常。解兵权,被软禁,这都是小事儿,离开桂林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难过的只是桂系的消亡,是他大哥的鸿雁难寻,是他二哥的碌碌不得志。至于他,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沧海一粟,微不足道。那一晚,他在清冷的月光下,举起了枪……鲜血……灵魂……爱情……信念……全都化作轻烟,消弭于天地间!自此,便是千帆过尽,人生也就再看不见光明了。断送一生憔悴,不销几个黄昏,刹那间,就足够了。樱花,又被暖风送进屋子,淡淡的香,缓缓融到粥里。他一面吃,一面自嘲地说:“比起汉卿,我们的生活自由多了。”
圣美微微一笑,柔声道:“是呀,方圆几十里呢。”贺义同也笑了,却没出声,只默然的朝窗外望去。其实在心里头,他挺羡慕汉卿的,井上温泉的日子虽艰难,到底还有赵四陪着。可他呢?圣美的确很好,照顾得他无微不至,吃穿用度,不用他想,就已安排妥当。但她再好,终究也不是……樱花还在漫天的飞舞,纷纷扬扬,如一场绮丽的雨。这景象,依稀让他又回到了昭和六年的京都。
心似乱萍何处整。
那天的月色很柔和,水一般,洒了满地。清润的草香,也被这月光的灌溉,慢慢侵入空气,叫人闻了,不觉精神抖擞。贺义同从健一那儿出来已经过了子夜,街道里杳无人迹。夜,静谧得厉害。那青草的味道,也变得异常刺鼻,没有了往日里的凉爽,许是健一的话,起了作用。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的,越发敲得他心绪烦乱。
阿部健一是他在西点军校的学长,这次来佐世保军官学校做交流,也是受其邀请。同时,他也是真的想看看,日本的军事究竟优胜在中国哪里?于是向总司令李宗仁陈述了种种理由。恰巧那时桂军被蒋军击败,退回广西,不得不休养生息,李宗仁也就同意了他以私人名义出来。料不到来京都才半年,时局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五月里,李宗仁又联合了粤系的陈济棠一同反蒋,结局难测。他这个秘书长,无论怎样都必须回国,可健一刚才却告诉他,“仲谦,我得到消息,军部下了命令,不能让你离开日本。”难怪这几日家门口,总是有陌生脸孔频繁出现?这样想着,倒是又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孔,是个女子。他瞧着昏倒在地的她,竟动了恻隐之心。
蹲下去把她揽在怀里,才看清,她面上全是泪痕,那长长的睫毛,还卷着泪珠。月亮底下,反着粼粼的光。脸色青白的就像大病后的倦容,精致的五官配在上面,是那样的不协调,不由叫他觉得她十分的可怜。身体微微颤抖着,羸弱如地上的影子,仿佛呵一口气,就会散去。那紫丁香的和服,残碎的好似秋风中的枯叶,不需多做揣测,他就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当目光触到那皎如凝脂的颈项里,红斑点点时,他的心,情不自禁地泛起了涟漪。没错,他想保护她!女人天生就该被保护的,何况她看起来,又是那般的娇嫩,花蕊似的。
没作他想,就把她抱起。京都建筑的布局是仿效中国唐代的洛阳和长安,经纬交错的街道,如棋盘的脉络,井井有条。怎样都是没有近路可抄的,他却心急的要救她,也就加快了步伐。到临岳町家里的时候,已出了一身的汗,恰好有风吹过,凉浸浸的令他心底一惊。这才觉出自己的莽撞,怎么随随便便的,就把个陌生人给带了回来?可若置她于不顾,如此的不义之举,无论怎样,都是做不出的。
她还在昏睡着。他瞧了片刻,就去煎了玄米茶。此茶以大米为原料,经浸泡、蒸熟、滚炒,再拼配绿茶而制,对身体极是有益的。茶香袅袅中,他倒是笑了。英雄救美的事情,白话小说里,读得多了。不想也会临到自己身上,只不过美女是真的,英雄,他可算不上。戏剧的会不会从此携得美人归?忍俊不禁的又笑了笑,把茶拿了进去。彼时,她已经醒了,睁着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一丝情绪都没有,像假人一般,只除了那眼角滑下的一行清泪。
递过茶钟,他轻声道:“姑娘。”谁承想,她把茶钟一推,那黄绿的茶水,就洒了他一身。始料不及的,她当场就掴了他一掌,虽不痛,也是她的全力。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空茫里透着哀、怨、恨,但他扑捉到的却是那转瞬一逝的悔。她在后悔打了他?不待他细想,她就趴在榻榻米上无声的哭了起来,不言不语,肩头瑟瑟耸动着,弄得他手足无措,只沉默的守在一旁。无缘无故的,倒让他想起了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天马行空。莞尔一笑,他又道:“姑娘,你……”话未说完,就被她咬牙切齿的打断,“你为什么要救我?”抬头看着他,空洞洞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为什么?他答不出,可见她不想活了,他反而心疼。于是好言相劝道:“世上不如意的事儿很多,若是都用死来解决,也就没有人生了。姑娘,你还年轻,着眼点应该放在将来。”她冷笑一声,腮上的泪珠还未落,眼角又沁出一颗。眼神迷惘的不知落在何方,哽咽得说:“废话,全是废话!作为旁观者,根本就不会有切肤之痛,所以才能说出这种废话!”他没反驳,也清楚道理好听却不实用,最佳得办法就是静静的陪她发泄。或许是哭累了,她喃喃地说:“他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肯陪他睡,就放了我的家人,可结果呢?爸爸、妈妈都死了,连三岁的小弟弟,他都不放过!”隔了很久,才幽幽的问,“能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不等他说话,她又恨恨得说:“你的话没错,着眼点是要放在将来,我要他为我死去的家人偿命。”晃悠悠的爬起来,就向外面走去。
好似一阵紫色的风,从他面前飘过,那样的孤绝。他是真的怕她像风一样的消失,赶忙拦住她,造次的说:“你不能走。”她推着他,“让开!”浑身绵软无力,不一时,就倒在他怀里。昏迷前却真诚的道了声,“谢谢。”灿然一笑,华美过月光。在那一刻,心忽紧忽慢得跳着,他没有拒绝这种感觉,而是放任其像溪水般,缓缓淌过全身的血脉。但他知道,那感觉再美妙,也不能留恋。桂系处在存亡之秋,他怎能谈及儿女私情?何况,她还是一个日本人!所以,他很客气的照顾她,开解她,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误会,其实,是不让自己有任何掉进感情漩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