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卞赛来探望她，并说：“柳姐姐走了。那时你生死未卜，钱大人怕误了吉时，柳姐姐也怕冲撞了你，说是就不来跟你当面辞行。香君，柳姐姐走前说，如果你能逃过这一劫，就让我转告你，她还是希望你能为自己的将来，多打算打算。我也不想你这样的一意孤行。香君，身为女子命已经够苦了，何况我们又沦入了风尘，你就认了命吧！”
李香君没应这句话，只是看着那宫扇出神，桃花殷红，灼灼其华。那是她的信念与坚持，哪怕是这辈子都逃脱不了娼妓的生活，她也绝不向命运低头！还是董小宛了解她，忙将话题给岔过了。花架上的垂藤已长到了地上，一条条碧绿丝绦，仿佛极细的工笔勾出，又像是被这春日的晚光新裁，随风摆动，在残阳夕照里曳然生姿。这垂藤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情人泪。情人，泪，同时也是一种感伤。日子就在这感伤里，划过小宛与赛赛的关心，水一样的流过。那样的闲暇，自然就快。
只是那一日，有位稀客来访……陈贞慧。他蜕去了以往的纨绔膏粱之气，对她说的也是开门见山，“朝宗在扬州史阁部那儿，而我也要去投军。香君姑娘，我一直对你不存什么好感，总觉得你眼高于顶却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物，可你坠楼抗婚，着实令在下刮目相看。从前，竟是我错了，气量如此狭窄，枉为男子。现在我倒真希望你与朝宗能白头偕老，所以这次我去他那儿，才特地来问你有什么话……”那样的直截了当，让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说：“谢谢你来告诉我他人在扬州。”可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无从说起呀！只好解下琥珀扇坠，把那柄绘着桃花的宫扇交给陈贞慧，“我也听说了宁远总兵平西伯降清的事，南明怕是也岌岌可危。香君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知道忧国事先，儿女情后。请陈公子就将这扇子给他，让他不要惦记我，不管他是怎么想，反正香君，一定会在这儿等着他。”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当陈贞慧将桃花扇的由来以及李香君的话对侯方域说起的时候，就是在这样一个明月当空的浩然之夜。他们把酒，却无法言欢。远道而来的故友重逢，那种喜悦，也逐渐被桃花扇的决绝悲伤所取代。陈贞慧一面喝酒，一面说：“我从来没有佩服过什么女人，香君姑娘，她是第一个。”杯倾酒尽，那汝窑盏子便盛满了月光，灰白的月光凄凉如泪，情人泪。侯方域幽幽一叹，“我一直以为，她嫁人了。”酒是温过的，在胃口里仍旧凉，仿佛是那冰寒的月光，又像是那天她在桃叶渡流下的泪，情人泪，无声无息的穿透身体，叫他毫无抵御的能力。陈贞慧醺醺然的瞟了他一眼，追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求证，一个老鸨的话也能当真？”侯方域目光迷乱，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世上的银钱买卖都是讲个信字，谁料到李家妈妈竟……何况，我也不能藕断丝连，害了香君一生。”陈贞慧的确是喝多了，舌头尖儿有点打颤儿，话说的也开始含糊不清，“那你现在就不是害了她？”
侯方域一怔，答不出来。石桌上的那柄宫扇，素白如月，那一瓣瓣桃花印在上面，仿佛是月夜下的杜鹃，在洒着啼红怨，绚丽的惊心动魄。他早该想到她会这样的，啼不尽的杜鹃血，诉不尽的相思情。她待他自雪苑那晚就是如此，情深意重，而他呢？竟然对她说出了那样刺心的话……不要她等他。对自己违了心，还自以为是的认为是为她好！为她好？她差一点就为他送了命，难道这就是他的为她好吗？思及此，也就忘了什么家规承诺，只想马上就去秦淮，所以说：“我想去看她，把她带出秦淮。”陈贞慧猛然一惊，酒醒了大半，冲口而出，“你疯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离开？吴三桂他向满洲人借了兵，大开山海关，连香君姑娘都知道南明快保不住了，你居然……朝宗，闯贼是被逼着仓促逃离了北京，可鞑子们不久就会挥兵南下呀，山河即将破碎，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儿女情长？”满满的大道理，只是道理，冷的，硬的，僵的。感情却似泛滥的洪水，冲垮了那冷那硬那僵，侯方域已顾不了那么多，在洪水的驱使下，一心念着的只有李香君。把酒杯一掼，眼睛红了，大喊道：“那你就不该告诉我这些！知道了，我能无动于衷吗？”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对陈贞慧发火，喟叹了叹，抑制住那心急如焚，尽量平静的说：“玲珑骰子嵌红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去对抗当朝权贵？我不要她再以性命相搏，女人如花，是该让人好好珍惜的。我去秦淮，李家妈妈也不好不放人。”
“你去吧。”一道沉厚的声音传进凉亭。陈贞慧抬眼，正好看到史可法，大概是才从军中回来，还穿着铠甲，也就忙跟着侯方域的称呼叫了声，“史大哥。”侯方域转身，史可法又重复一遍，“你去吧。”仿佛了然，停一停，稍后继续说：“朝宗，这样的女子本就不应该被辜负，此去秦淮，一定要把她带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幸而扬州距南京不远，你速去速回，不会耽误军中之事的。”侯方域急忙道了谢，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就去了马厩。打马而奔，星夜兼程。那江水幽幽，只觉船行的慢，岸上青山隐隐，月光下仿佛一痕石纹的影子，影子倒映在水中没了踪迹，只剩一轮月。可那月始终踯躅船头，似乎从未动过地方。浆声缠绵，搅的他心里辗转不安，像是有什么灾难会降临一样，因为惶恐，所以翻来覆去的想，“香君，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把你带离秦淮。”
那月色凄迷，满楼似罩着层薄薄的霜花，寒夜迢迢，天明恨不消。董小宛靠在窗前，望了许久的月亮，才说：“香君，我要走了，与冒公子一起。”李香君愕然，不觉问，“你妈妈肯放你走了？”董小宛黯然道：“她哪里肯，是冒公子卖了祖产，又东借西拼的，再加上我这些年的积蓄，勉勉强强是凑够了，她看留不住我的心，这才不得不依。”人生聚散事难论，酒尽歌终，只能道一声珍重。漂泊在秦淮河上的女子，能够在岸上找到两心相悦的依靠，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李香君泫然一笑，浓浓的祝福之意，她说：“我真替你高兴。”董小宛的眼睛里却闪过一缕茫然，淡淡的，似楼外凄迷的月色。声音更是虚的能被风吹散，“高兴？他卖了祖产惹怒了高堂父母和结发的妻，我……我根本进不了冒家的门。香君，我真嫉妒柳姐姐和顾眉，钱大人三书六礼，龚先生明媒正娶。可我……”李香君打断道：“你在乎那些世俗吗？”董小宛重重的摇头，“我在乎的不是世俗，是能不能与冒公子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李香君接道：“所以你嫉妒柳姐姐，嫉妒眉生？小宛，其实她们没什么好叫你嫉妒的，柳姐姐和钱大人，红颜配鹤发，隔着三十六道年轮，纵使花前月下，也不会有你和冒公子的琴瑟和鸣；眉生跟的那位龚先生……龚先生，一点气节都没有，李自成攻陷了北京，他去投效李自成，多尔衮带着满洲铁骑入关，他转而又投效了多尔衮，这样的人，丢尽了汉家祖宗的脸，就是他再喜欢你，也是一种侮辱啊！我是不懂眉生的。小宛，你比柳姐姐、眉生都幸福，冒公子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天天守在一起，不够吗？”董小宛听了这一番话，展颜笑道：“你就知道劝我。”面色一正，语气中带着忧虑，“这也是我想劝你的，香君，如果侯公子心里真有你，他不会这么久了都对你不闻不问的。”李香君最不喜旁人这样劝她，急忙道：“小宛，你还当我是姐妹的话，就不要说了。”
阮大铖再次来到媚香楼，也是在这天晚上，他是携着圣旨来的。弘光帝自继位后，根本就不理朝政，想着反正有长江天险可守，终日里荒淫无度。又命令广搜旧院，大罗秦淮，好充实后宫以供自己享乐。这寻美女的事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阮大铖头上，他也就没时间没精力来找李香君的麻烦。原本打算事情一过，就把李香君给讨了做小，偏偏皇帝说：“朕听闻秦淮有个叫香扇坠的，你把她给朕找来。”皇帝要的女人，他不敢抢，可也私心的想将李香君占为己有一次，一次，就知足了。不过李香君的脾气他领教过，太硬了，也就想借着这道圣旨来胁迫她从他，“你若让我痛快一次，我就帮你，不用进宫，还帮你脱了乐籍。怎么样，考虑一下？”屋子里的烛火散出晕黄的光，照着她的脸，柔和安详。一身淡绿的衣衫，素洁的只在领口绣着几片花瓣，花瓣隐约迤逦而落，在那绿衫底子上拖出绮艳光泽，似乎是那古老越窑里烧出的最好釉色。哪怕隔了千年万载的光阴，也是最好的，如同她的脸，哪怕是在这百花齐放的秦淮，也是最美的。那花瓣像是飘着香，直往他鼻子里面钻，只觉喉咙又紧又涩，心忽悠悠一荡，像是有什么要爆炸似的，一把将李香君抓进怀里，撕扯她的衣衫就要亲嘴。李香君伤病未愈，根本没有力气，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再下去会出什么事儿，她一清二楚，由不得她不怕，因此断然道：“我不用考虑什么，入宫便是。阮大人，我入了宫就是皇帝的女人，你这样待我，胆子真不小！”阮大铖闻言大怒，甩了她一巴掌，用了全力，直打的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又气又恨，牙根儿痒痒想把她给咬死，可是不敢。扬手又打她，嘴里道：“好你个李香君！”打到手疼，却不得不放开她，若真闹到皇帝面前，他有几颗脑袋？何况，她还是皇帝亲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