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是有一种信任的，不需要交情的深浅，不需要认识的长短，只是在那么一瞬间，遇到了那么一个人，值得信任的人。而此时，史可法便是侯方域遇到的那么一个人，只想将自己心中压抑了许久的话对他和盘托出的一个人。从赴南京赶考开始说起，直到桃叶渡的分别，相处那短短的十六天，是他侯方域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的刻骨镂心了。听到此处，史可法也不得不叹那李香君为奇女子了，可仍旧不懂，“你为什么不让她等你？”
“等我？一年，十年，一辈子……这个期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忍心让她等我？说什么破镜可以重圆，可我与她之间却没有那一面乐昌公主的菱花镜，又何来的重圆呢？我宁愿辜负她！史大哥，家父是理学中人，十分的古板，他是不会接受香君这样身份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敢对她有所承诺。而事实也证明，我没有能力救她出秦淮，家父既然答应了出资为香君赎身，我也没什么理由不答应家父忘了她。可是要忘掉她，太难了。史大哥，我是不是很窝囊，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没法子拥有？”
史可法默然了许久，找不到话来安慰，换成是他，侯方域这种行为，的确窝囊透顶，但他不是侯方域。那对李香君的感情，是真是假，是浓是淡，也只有侯方域自己知道，可这世上的感情，千变万化，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何况侯方域是个才子，才子总脱不了优柔寡断的文人酸腐气。因说：“我不是你，无法替你下断言。”
侯方域感激的笑笑，继续说：“我怕香君一个人孤单，求家父一并将楚楚赎出来，家父半句拒绝的话都没有，就让账房备了银子送去南京。为此，我更觉愧对家父，终日恍恍，逼自己忘记香君。偏偏忘不掉！池子里的荷花开了，我会想起她的笑；风把树叶儿吹落了，我会想起她的泪。妻常常背着我哭，我知道自己又辜负了一个人。本以为李家妈妈送来的那封信能叫自己的心，回到从前，谁也没想过竟适得其反。李家妈妈告诉我，她已经给香君找了户好人家，是进士出身，却不愿意出来做官，虽然是填房，可家里也有良田千顷，一生的吃穿都不会愁了。说是不日香君就会出嫁……”倏的停顿了，冷冽的月光下，他面部的肌肉似乎因痛楚而扭曲，变的狰狞可怖，这痛楚又害的他说不出话来。莹莹河面上倒映着一轮澜月，可望而不可及，就连曾经的拥有都会觉得那是一场幻梦，属于遥远的前世。他愣愣的望着，说：“香君出嫁，我该为她高兴，但是史大哥，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心里头就像是被剜去了好大一块，无时无刻不在疼。后来我竟病了，病的糊里糊涂的，居然抓着妻的手，叫香君的名字，还叫她等我。家父这才忍无可忍，给你写了信，打发我来这儿历练。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家父给了香君赎身的银子，我便不能再去秦淮了，何况，她还嫁了人。史大哥，我求你不要再管我了，就让我忙碌吧，不忙碌，我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史可法还能说什么，还该说什么，还要说什么？沉沉的叹了口气，拍了下侯方域的肩膀，便转身走了。这美人关，从来就是英雄冢呀！大运河沿岸又恢复了寂然，侯方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抬头只见那碧蓝潇潇，缎子似的天幕上，月色如霜，罩着人的心，一片冰凉。
这一年的三月十九日，闯贼攻陷了北京城，崇祯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寿皇亭树下。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至此，明亡。
福王朱常洵之子朱由崧在南京被拥立为皇帝，定年号弘光。史称南明政权。弘光帝登基以后，任马士英为执政大臣，他与阮大铖的关系极好，因此那阮大铖，很容易的便成了这南明新朝廷的兵部尚书。他大权在握，自然开始了他的徇私报复，清除异己，心头之恨就是李香君。恰巧此时佥都御史田仰，督运漕粮由扬州来南京，为弘光帝帮了一个大忙，转瞬间就变成了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阮大铖为了拉拢他，便在他面前极尽的鼓吹秦淮名妓李香君是如何如何的漂亮，诗词歌舞又是如何如何的精通。吹的田仰是心痒难耐，阮大铖这才趁热打铁，许诺道：“田老弟放心，阮某一定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老弟你就回家等着做新郎官儿吧。”
田仰早听过秦淮风月天下无双，这次来南京，本打算娶个小美人儿回去，好好的享受享受。不想阮大铖的美意，竟然是要送李香君给他，岂非鲜花着锦的好事儿，乐的他都快不知道姓甚名谁了。李香君，那艳名远播的香扇坠儿！随郎团扇影，摇动一身香。这样的可人儿要是能抱在怀里亲上一口再摸上一把，真是一辈子也受用不尽。为了这情面，他对阮大铖是感激的不得了。
只是要迎娶李香君，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她早就立志为侯方域守节，连楼都不下，何况嫁人呢？所以这事儿必须先和鸨妈李贞丽商量，怕万一泄漏了有人会生疑窦，阮大铖便托马士英向他妹夫杨文骢说说，叫杨文骢出面。那杨文骢，是个罢职县令，一向与李贞丽交好，又是看着李香君长大的，说话自然有份量，也不会叫人怀疑这提亲的用心。再者说，香君这两个字，还是他给取的。他为李香君做媒，于情于理都再适合不过。
于是，阮大铖求马士英，马士英转诉杨文骢，杨文骢又去告诉李贞丽，这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可是当李贞丽知会李香君的时候，出了烦难。李香君义正词严的拒绝，“一女不嫁二夫。妈妈，我已经是侯公子的人了，还怎么能够另嫁他人？这田家的婚事，我是不会应的！”李贞丽冷哼道：“嗳呦呦，瞧我养的好女儿，人不大，志气倒不小。青楼里摸爬滚打的人，还好意思说什么一女不嫁二夫，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良家妇女了？”眼睛里满是嘲弄的笑痕，盯着李香君继续说：“告诉你，一脚踏进了风尘，这辈子你都甭想清白！”李香君淡然一笑，“清白不清白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又不是要立贞节牌坊，做给别人看的。妈妈，再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
李贞丽听她如此说，声音不觉拔高了几分，“我晓得你为了什么？香君呀，侯公子他不可能回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李香君却把头一偏，不再理会李贞丽，任她一个人在那里冷嘲热讽，只作不听见。气的李贞丽抓起瓷瓶中的鸡毛掸子就朝李香君身上抽，“我看你翅膀能硬到几时？”
一下一下，火辣辣的痛，李香君硬是挺着，咬破了嘴唇也不出声。她再也不是小女孩儿了，为了怕这样的疼，而要去忍受比这疼还要恐怖的凌辱！那样粗糙的大掌在她身上走动，想起来她就恶心，若非郑妥娘好心，她这一生怕是早就毁在那个糟老头子手里了。十两，只不过是十两银子，她才八岁呀！那时候鸨妈李贞丽非常不待见她，怪她不会说不会唱更不会讨客人欢心甚至连抛个眉眼儿都不会，能卖出去十两就不错了，也亏的那位客人就喜欢小女孩儿。是郑妥娘求情，她才逃过此劫。后来，郑妥娘还对她说：“在娼门里面要是想少受欺侮，必须艺有所精到能把名声传出去。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那是我们最好的前程了。”自此，她三更睡五更起，吹拉弹唱无不用心的学用心的练，功夫不负苦心人，铁杵磨成针，香扇坠儿的别号终于远近驰名，可她并不是想要奔那前程，只是期望有朝一日能赎了自己的身，离开秦淮。然而，名声越大，身价越高，她攒的银子永远赶不上她长的身价，注定了这辈子她都出不了娼门！其实她已经认命了，打算照小宛说的那样，双眼一闭双腿一张，没什么忍不过去的坎儿。只是……只是她心有不甘哪！佛说：众生平等。为什么她却一辈子翻不了身？所以她要争，哪怕是舍了这条命她也要争一争自己的运！到底是争来了，争来了他，争来了十六天。十六天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她要等，等他回来……一定要等他回来，她坚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回来的！
鸡毛掸子抽在她身上，渐渐不那么痛了，只是觉得累，疲惫不堪的那种累，像什么都是虚的，竟看到了春日里头下雪的情景。一片一片在眼前飘动，可怎么落在脸上那样的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浑身一颤，就再也支持不住的栽倒在地。漫天的雪花向她砸来，齐齐向她砸来，是那样的重，躲都躲不开！李贞丽的脸时而大，时而小，晃晃悠悠的也是躲不开。依稀听到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最后，这哭与笑都化成了很柔很柔的一声低唤，“香君。”
是他！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心里一恸，万般委屈忽然而至，可还是欢喜的。莫愁湖岸，杨柳青青。她想都不想就扑进他怀里，叫一声，“公子。”春雨绵绵，打湿了他的深紫绫衫，那样的湿，仿佛洇着她曾经的泪。
月夜下的桃花树，也被她的泪所灌溉，开的烈烈如焚，焚毁一切之后，便是凤凰涅磐火鸟重生，新生！她的新生。宫扇为凭，题诗为证，是一生一世的信誓为盟。他的胸膛坚实而宽广，有一种可以让她去依靠的踏实，不觉欢喜到了极致。即使代价为一辈子的风雨飘摇似浮萍，也值得。只不过，他面色突然一沉，推开她说：“我让你不要等我你为什么不听？”声音冰锐如刀锋，生生把她的欢喜劈碎，碎成粉末。四周骤然一暗，什么也看不见了，东南西北全是黑漆漆的，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手在黑暗中乱抓，什么也抓不到，抓不到……不觉惶恐，拼命的喊，拼命的喊，“公子。”仍是没有回应。倏忽间，手上却一暖，她情不自禁的握紧了，这一握，人也就醒了。原来刚才是梦，是梦……松开楚楚的手，说：“我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