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
“我不要听！”
日出东方，他没有说服她，她也没有说服他！可时间是不等人的，他必须走了。桃叶渡边桃叶亭，她含笑为他送行，江风吹起她烟紫色裙裾，飘飘如下界天女。这样的女子，该有她自己的未来，以及，幸福。因此，他仍然坚持说：“香君，我真的不会回来了，你千万不要为我耽误了你自己。”到了这时候，他还说这样的话，她只觉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他这才不好再劝她，可也不能辩解说自己喜欢她，那样真会套牢了她。也正因为自己喜欢她，才不要她等他，那是天地悠悠的一片茫然啊！她还在哭，哭的他心都快碎了，不由自主的又用袖子去拭她的泪，说：“不要哭，你的眼泪都滴在了我心里，我会痛的。香君，不要哭，以后都不要再哭了。”她想听他的话，偏偏就是控制不住泪珠子，抽泣道：“就让我哭这一次，最后的一次。”他没再勉强她，只在她额头上轻轻的吻了一下，“我走了。”她猛然捏住他的衣襟，那样的用力，手指都在痛。原来生离，是这种无力的感觉。他一步一步后退，那衣襟就被她拉了起来，眼看着要拉不住了，拉不住了……他终是要走的！
日头花那样好，晒的江面阴阴如碧，泛起黛色涟漪。她麻木的看着，看着艄公撑好了船，看着他跨了上去，看着他朝她挥手。下意识里，她也知道要朝他挥手，人生的十六年呀，她的幸福不过十六天！但她还是幸福的，毕竟上苍让她遇见了他。从楚楚怀里取过古琴，一边抚，一边唱，“天茫茫，水茫茫，望断天涯人在何方？记得当初芳草斜阳，雨后新荷初吐芬芳；缘定三生，多少痴狂，自君别后山高水长；魂兮梦兮不曾相忘，天上人间无限思量。天悠悠，水悠悠，柔情似水往事难留，携手长亭相对凝眸，烛影摇红多少温柔？前生有约，今生难求，自君别后几度春秋？魂兮梦兮有志难酬，天上人间不见不休。”
天茫茫，水茫茫，望断天涯人在何方？
船不见了，他不见了。浩瀚江面只剩下一片空洞，仿佛是心里的感觉。手指不知道在弹些什么，宫商角徵羽，错了，乱了，曲不成调。面对着苍天，她喃喃自语：“我会等你的，我也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回来找我。”
既然侯方域离开了南京，那开始打李香君主意的人便层出不穷，最为积极的就是阮大铖。他送了十丈珊瑚映日红到媚香楼，只想买美人儿的一夜良宵。这样的旷世奇珍，鸨妈李贞丽看到，心都笑开了花儿，满口答应，“阮大爷您太客气了，香君已经不是以前的香君了，您还这么惦记着她。要是她不愿意陪您，岂不是没长眼睛？”偏偏，李香君是没长那一双贪财的眼睛，凭李贞丽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点一个头。气的李贞丽一甩手，给了她一巴掌，“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别打量着妈妈我是个瞎子！把你给了侯公子，那是妈妈疼你，现在他可倒好，撒手一走，万事不理！那往后的银子，你让我找谁要去？怎么的，你是不是以为这媚香楼有座金山银山哪，不接客，不接客你吃什么穿什么？我把话撂在这儿，阮大爷，你陪也要陪，不陪也要陪，妈妈我可没有闲钱养个小姐！”脾气发够了，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李香君还是没反应。从小养大的，自然知根知底，也明白事到如今，逼是逼不出个结果的，只好另谋法子。李香君却在此时脱了绫罗，卸了钗环，平平静静地说：“妈妈，侯公子既梳拢了我，那我就只能伺候他一个人。您说您没有闲钱，我也不敢让您再养我，这几年我也有点儿积蓄，都给您。若不够，女红我也会做，粗活我也能干，今后，求妈妈您就准了我在这媚香楼里做个杂役，还您的养育之恩吧！”李贞丽冷哼一声，“笑话！我养了你这些年，竟是为了要你给我做个粗使丫头？李香君，你不要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所谓的罚酒，不过一盏颤声儿茶。青楼的秘方，专用来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姑娘，哪怕三贞九烈，一盏茶下肚，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李香君曾听郑妥娘提过，心里也不是不怕，可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楚楚见她愁眉不展，自是难过，于是瞒着她去找了李贞丽，说：“妈妈，求您不要再逼小姐了。楚楚也长大了，愿意出来接客，只要您饶过小姐，让楚楚做什么都行。”李贞丽不觉狐疑，这青楼里什么时候出了这等两肋插刀的义气？故意叹息一声，堆笑着搀起跪在地上的楚楚，“我也不是想逼她，但阮大爷财大气粗的，我也不敢得罪。楚楚，香君她也该理解我的难处不是？”一面说，一面盘算着，以李香君的性子，逼紧了，那便是玉石俱焚！侯方域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逼香君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儿，还说一到京城，就把香君的赎身银子送来。要真为接客闹出人命，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侯方域她是不怕的，可京里的侯大人，不能不有所顾忌。幸好侯方域的话香君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否则还不晓得要闹的怎样不可开交！但若要从长计议，又担心阮大铖不肯等，白花花的银子不就赚不到了？现下楚楚自告奋勇的要出来挡一挡，这样的冲锋陷阵，何乐而不为？再说楚楚是个雏妓，像阮大铖那种人都是有个怪癖好的喜欢给小处女。这李代桃僵，代的又是残花败柳的李香君，那阮大铖还有什么理由不乐意？
乐意是乐意，只是心里的气不顺，阮大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李香君不过是个小婊子，仗着几分姿色才情，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仇，他一定要报！首先是报在了楚楚身上，那初夜，折磨的她生不如死，可她不敢让李香君知道，第二天仍是起了个大早，照旧伺候一切。至于李香君，自打侯方域去后，便闭门谢客，连楼都不下，当然不会知道楚楚的事儿。只是觉得那丫头奇怪，问她，她也不说。有一回瞧见她胳膊上有伤，她极尽推托，“不小心摔了一跤。”那样的言词闪灼，叫李香君也不好再问，背地里却向媚香楼的众姐妹打听，她们只是不停的叹气，目光怜悯已极，最后说：“香君，楚楚这丫头待你真是掏了心的。”然而，纸包不住火。小宛来看她，一脸的高兴，“赛赛的心思动了，是吴先生。”她十分惊讶，“吴伟业？他不是去苏州要会陈圆圆吗？”小宛点点头，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因道：“听说是陈圆圆入了宫，又被皇帝送给了一个什么总兵的，吴先生没见到。”她听了就有几分气，恨声道：“这种人，朝秦暮楚，赛赛她怎能……”小宛不服气，“天底下的人，就你不朝秦暮楚，一颗心横到底！香君，醒醒吧，侯公子他都说了不会回来，你等他做什么？难道你真要等到杨花白，人鬓斑，才肯罢休？”
杨花白，人鬓斑。这燕子衔春未残，怕的是杨花白，人鬓斑。新婚时她哼过这句，会一语成谶吗？她不信，这人生的希望，只在自己是如何的想。于是她甜蜜的笑了，“我相信侯公子只要有机会，就会回来。他会说那样的话，是不要耽误我，可是小宛，他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我不是在等他，而是在陪他，所以，我很快乐。”小宛叹道：“你真傻。”沉默了好久，又说：“香君，当日的顾眉跟你一样是铁了心的，要等她那个小书郎回来，把客人都得罪遍了，后来怎么样？吃了那些个苦果子，到头来还不是要一一赔罪。这些，你也不是没见到，你怎么就……”她断然道：“我不怕吃苦，只怕对不起公子。何况，我也不是眉生。”小宛没奈何，却见楚楚端着茶进来，蛾眉轻蹙的样子，我见犹怜。不由问，“怎么是你？”楚楚笑道：“我是小姐的丫头，不是我端茶，还会是谁？”小宛更为困惑，又问，“可你不是已经……”楚楚不等她问完，忙扑通一声跪地，那茶碗摔了一地狼藉，褐色的汤汁仿佛冰冷的蛇信，一吐一吐的在地上伸展。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便对李香君道：“小姐，是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你受得了清茶淡饭的日子，可我受不了，所以……所以我背着你接客了。”李香君只觉一口气上不来，嗓子一紧，不住的干咳。断断续续的想起媚香楼里众姐妹的话，心痛极了，倏忽间也明白了来龙去脉。伸手要扶楚楚，但那手抖的什么也抓不住。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东西，又咸又腥的，随后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吓的楚楚惊慌失措，“小姐？”李香君惨然一笑，道：“还叫什么小姐。楚楚，我竟把你害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叫我小姐。”心里绞痛的厉害，像是被蛇给死死的缠住了。楚楚拼命摇头，“没有小姐，楚楚早就饿死街头了，这条命是小姐给的，为小姐做什么，我都甘愿。小姐，你不要哭，你不是答应过侯公子再也不哭的吗？”李香君喃喃道：“是呀！我答应过……”一句话没说完，又吐了一口血，接着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董小宛是未料到李香君并不晓内情，惹了这样的祸，自然过意不去。三天两头的来媚香楼，人参鹿茸燕窝肉桂的，送了好些补品。李香君虽接受了，可身体仍不见好，偶尔还是咳血，楚楚着急，求李贞丽请大夫。那李贞丽却说：“她要是肯下楼接客，别说大夫，就是大锣金仙，我也想办法给她请来。要是不下楼，现在我也迫不了她，那就生死由她。楚楚，我丑话说在前头，凭你赚的那点儿银子，还能维护她多久，就看你的造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