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点头，李香君又对陈贞慧道：“香君告辞了。”离开时，不小心与那榻上公子的目光相撞，莫名的怵动。这些年的卖笑生涯，什么样的目光没见过，偏偏，就是没见过他那种惋惜，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种流露。急忙避开，却听他揶揄道：“李姑娘不再唱上一段，好让我们也醒悟醒悟？”她只作听不见，与楚楚走出了画舫，心里不觉嘀咕，“难道那目光，是错觉吗？”油纸伞又被撑开，丽人归于伞下，慢慢没了芳踪。
那公子依然坐在榻上，怏怏不乐的盯着窗外瞧，似乎还能瞧见那油纸伞上的疏疏嫩柳，以及伞下的倩影。好半天才问，“这位香君姑娘，是哪家的？”陈贞慧哧笑道：“亏你还说自己来了南京三天，竟然不知道香扇坠的大名！朝宗，你说这三天你都干什么去了？”张缚看侯方域果然不知，遂解释道：“《左传》云：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她就是李香君呀！十三岁，便会唱全了玉茗堂四传奇的才女，到如今，更是歌舞诗词书画无一不精了。”陈贞慧忿忿接道：“要不，她也不会目中无人！”冒辟疆不想自己的朋友在董小宛面前褒贬李香君，匆匆插嘴道：“我说陈兄，他是来赶考的，不比你我逍遥自在，还有时间研究研究秦淮文化。”方以智最厌科场，听到赶考二字，也就对侯方域说：“就算让你考到了状元，又能如何？侯兄，现在是流寇连败官兵，渐逼京师，朝廷需要的是武不是文！再说就那样一个腐朽的朝廷，也值得我们去效力？”侯方域拍拍衣袖上的水汽，起身道：“说实在的，根烂了的树也活不久，这大明朝……我本来也是被家父逼的不得不来考这一次，可刚才香君姑娘的一番唱词，倒让我想通了一点，如果人人都放弃了，自然国将不国！烽烟未靖，与其把所学埋没在风花雪月里，真不如去报效了朝廷！哪怕一死，也是心之所安。难道你们有谁想让那无识闯贼颠覆了大明江山，或是让那满洲鞑子入主神州？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董小宛听罢，震惊不已，同样的话，不同人的口！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心灵相通？于是斟了满满一盏梅露清递过去，说：“侯公子，小宛敬你，为香君得一知己。我是个女人，不懂你们所谓的大道理，可香君是我的好姐妹，她一心想求的便是公子这样的知己，有为国为民的胸怀。”停顿片刻，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眼看着李家妈妈要找人替香君梳拢，她不哭不闹的默默接受，听天由命。我每次看到，心里就难过，即使明知道我们都难逃这一步。”不禁去看了眼冒辟疆，他也在看着自己，那样的情深无悔，又那样的无可奈何。
侯方域不等她说完，就截断道：“我懂你的意思。小宛姑娘，可我此次来南京是为赴考，所带盘缠并不多。以香君姑娘的名气才气，恐怕……请恕侯某无能为力。”
董小宛难免失望，却仍歉然道：“是小宛强人所难了。”陈贞慧却凑趣道：“不，不，小宛姑娘的这个主意极好。一人出来赶考，多寂寞，能红袖添香夜读书，岂不有趣？朝宗，你要是担心银钱，包在我身上。”侯方域面色一肃，沉声道：“陈兄。”张缚仿佛想到了什么，忙说：“今日请几位姑娘来，原是为了风雅，香君姑娘的事情，以后再商量吧。”侯方域这才松了口气，那如释重负的表情，没有逃过董小宛的眼睛。难道她理解错了，侯公子并未对香君动心？那他又为何要说一番香君心底的话呢？
其实董小宛说的，希望侯方域梳拢李香君的话，他不是不动心。年少谁人不风流，抑或不爱风流？何况那李香君，确实国色天香的叫人想要去一亲芳泽，只不过他不是贪图一时之欢的人，未免有所顾忌。侯家历代簪缨，累朝世胄，祖为太常，父为司徒，这样的显赫，又怎能容忍他与烟花女子来往？罢罢罢！家中已有娇妻美妾，何必再去耽误旁人呢？这样想，心里又惆怅起来，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那一张俏丽容颜。人生的际遇很奇特，往往心心相印只在刹那，无关爱情。如同侯方域已完全理解了李香君结交穷酸白丁的原因，那些把一颗热忱的心献给大明王朝的贩夫走卒的确比他们高尚，心之宽广与学识没有内在的联系。李香君看重的，从来不是徒有虚表的那一套。
湖中倒映的杨柳，被雨打碎了又合，合起来再碎，不安定的仿佛人犹豫的心。微风送来阵阵清爽，画舫内也是笙歌曼舞，一片祥和。董小宛笑吟吟的对着冒辟疆一抒歌喉，“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渺渺余音，醉了他的耳，他的心。
寇白门在陪着张缚，顾眉在陪着方以智，可陈贞慧，他不要任何人陪，学侯方域那样独自饮酒想着心事儿。他想的自然与侯方域不同，但所想之人竟是同一个李香君。要是朝宗能梳拢了她，看她以后还怎么敢在复社的人面前硬气，口出狂言？如此思量着，更觉那董小宛的主意好，便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促成这段姻缘。也是事有巧合，三天后竟让他知道了阮大铖有意要梳拢李香君，便添油加醋的向侯方域暗示了一番。
那阮大铖，是复社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当年做过魏忠贤的门下走狗，后崇祯帝继大统，除阉党时被株连，罢官避居于南京，却始终不肯安分，总想着巴结朝中权贵以图东山再起。此人奸诈滑贼，嗜权罔利，十足的小人。这样的人若梳拢了李香君，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侯方域越听脸色越青，猜测以李香君的性情，断然是不会从这种误国误民鱼肉百姓之人。可秦淮风月千百年来的规矩，她一个女子怎能反抗得了？最后，怕是要宁为玉碎！心不由得一振，自己想多了吧？他只见过她一面而已呀！说不定，是他高看了她，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烈！也就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任陈贞慧在那里喋喋不休。
陈贞慧说了半日，不见侯方域有所表示，不得不更改了策略，“朝宗，我为你的事儿从早忙到晚，都顾不上去听妥娘的新曲子。早知道你对那李香君没情，我才不瞎操这个心。”侯方域赔笑道：“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张缚笑着打断道：“你就别逼他了，他是幼承庭训，怎么敢？”陈贞慧也真就不再难为他，“那你陪我去见见妥娘，总可以吧？”侯方域当即答应，张缚却说：“定生，你怎么还不死心？”陈贞慧回道：“我又不是楚霸王，见到了乌江。”侯方域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问了，陈贞慧只说：“快走吧。”张缚也不过是冲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一个字的提示也没有。
郑妥娘是媚香楼里的姑娘，侯方域到那里，才明白了谜底陈贞慧是找了个借口要他再见一次李香君。但他的的确确没有兴致，要走，陈贞慧却不让，还故意激他，说：“朝宗，你怕了？”他眼眉一挑，“激将法对我没用。”仅仅是迈出一步，那腿就无法再动了。楼上的丝竹之音，伴着好软的唱腔飘来，一丝一丝的钻进他耳朵里。那是《牡丹亭》中的一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曲子蓦的停止了，一人忽问道：“苏师傅，怎么不弹了？”另一人叹道：“香君，明天……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四下里又没了动静，碎金子般的阳光落了满地，晃眼。侯方域只觉心底深处冒起骚乱来，那样的焦躁难耐，竖直了耳朵仍是听不见一句半句的回答。那梅钱已落，柳线才黄，浓香馥郁的一院春色，也不过是姹紫嫣红开遍，早晚将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呀！奈何天……
隔了许久，他才听见李香君说：“担心有什么用，日子还不是照样要过下去。师傅，香君想自己的命不至于那么苦，价高者得，说不定明天会有人出价比阮大铖高。再不行，还有一死。”旋即是一道哭音，“小姐！”
“傻丫头，我不过是说说，生活再艰难，也总是有希望的。”顿了顿，又说：“苏师傅，我们继续练吧。”
丝竹再起，空气里只剩了那一套《牡丹亭》的故事。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呵。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去罢。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提他怎的！
侯方域已不忍再听下去，明天……明天于她是大祸临头，那她今天怎会如此的乐观？不，她不是乐观，而是认命！仿佛是美玉掉进了泥沼，不得不受了那腐臭，却也是盼着有人能慧眼识得。但他不是那人，他深知，自己不是。与其留在这里看她受苦受难，不如走开，不如走开！那步履如飞，可心沉的快要砸地，像是坠着一块铅，叫他呼吸困难。这滋味他从未尝过，心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无法控制。
风从耳边吹过，又吹来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呀！奈何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