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回到人间的时候,贺义同已沉沉睡去,她好像记得他刚才说:“我爱你,善香,我爱你。”眼睛里,不知为何,蓄了泪。她转身,避开了贺义同的脸,呆呆的望向外面,清碧的月光,从树梢移到窗棂,又移到枕上,逐渐的,充满了屋子。她还是睡不着,泪水已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濡透了鸳鸯枕。直到天边缓缓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贺义同已不在了,她反倒像吃了定心丸般的平静,换上他送的和服,坐到梳妆台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些微红肿,不解为何伤心?也不愿意去探究,而是拿起那根冰碎泪痕,仔细的瞧着,清清淡淡的饰物,与她身上的和服,仿佛永远都无法融合似的,对峙分明。太阳渐渐的落下去,她才收拾了心情,找出件喜庆的水红玫瑰白底旗袍,又簪上冰碎泪痕,对着镜子,柔和的笑了笑。
凄凉长判一生中。
暮色四合,贺义同才回来,见善香笑脸相迎,难免过意不去。本是说好了要带她去各处转转,却因公务繁重,将她一个人撂在了家里。也没见有像他这样的丈夫,刚结婚,就把妻子给丢下了!无奈的笑了笑,搂过善香,浅尝辄止的吻了她。忙碌了一日,虽是很累,仍想讨她的喜欢,想了一想,方道:“我们去榕湖划船,然后去芙蓉亭吃点心。”善香听了,雀跃不已,握着贺义同的手,眉开眼笑的出了门。
到榕湖时,天上那一弯细细的月,已见了出来。衬在那深蓝的天幕上,纤柔的就像是善香的眉。贺义同看看月亮,又看看善香,笑道:“还是你漂亮。”善香鼓着嘴,洋怒道:“你又取笑我。”贺义同直摆手,“不敢,难道不怕你罚我睡书房?”善香瞪了他一眼,径自上了舟子,对摇橹的人说道:“开船吧。”回头一张望,贺义同却不见了,又看摇橹的人要放缆,忙道:“等一下。”那摇橹的人,好似知道这不过是两口子在耍花枪,便朝善香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善香多少腼腆的回礼,却听远处榕树后传来一声,“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接着人影一闪,贺义同已向她走来。举止翩然,在那极淡的月影下,更显卓尔不凡。善香嘻嘻笑问,“你躲到树后头,做什么?”贺义同故作高深的说:“秘密。”善香一撇嘴,也没追问。恰时一阵轻风穿过,水面上漾起了波漪,松爽的叫人忘记了尘世的喧嚣。贺义同也上了舟子,与善香面对面的坐着,中间隔一张竹纹矮桌,上面放着一壶茉莉香片并两只紫泥垛的杯子,一撮瓜子,一堆菱角。
舟子,渐渐的驰向湖心。经过一带茂密的芦苇时,船舷擦着苇叶,发出清脆的声音。配合着咿呀的橹声,悦耳动听。那芦苇极是繁盛,深深的遮映了舟身,善香觉得自己仿佛被埋进了苇叶深处,只嗅得一股清极的香,不禁飘飘然。瞧那陶醉的神情,贺义同好笑的问,“想什么呢?”善香吃着菱角,眼睛一转,卖乖道:“秘密。”贺义同没有再问,而是手指湖畔,道:“快看。”善香偏头一瞧,透过那苇子叶儿的缝隙,看到了火光。继而是大蓬大蓬的烟花,绽放在天上,色彩斑斓的恣意挥洒在夜幕中。那倒映在榕湖上的影子,将湖面割成无数的琉璃碎片,幻梦一样。水面摇曳的芦苇,仿佛是幻梦里动态的画。善香不由得看的痴了,脸上慢慢浮起甜美的笑。贺义同却在这时拉住善香的手,问道:“该告诉我,你的秘密是什么了吧?”善香噗嗤一笑,想说她没有秘密,却觉得与这气氛不符。改口道:“记起了你在京都时,对我说的一句话。”贺义同着急的问,“什么?”善香故意放慢了速度说:“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其实她是不懂的,但他对她说的,总不会是什么坏话。心里千欢万喜的,又抬头去欣赏了那烟花,一朵朵,实在迷人。可惜,未及细细品味,就烟消云散了。贺义同却无心看那烟花,只在心里捉摸着善香的话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也是来不及仔细的回味,就要重新的默念一遍,重新的开始回味。烟花,逐渐被夜色所取代。舟子,还在榕湖上飘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善香的肚子突然咕噜的叫了一声,“饿了。”贺义同笑着吩咐那摇橹的人把他们送到芙蓉亭。吃过点心,便紧握善香的手,沿着榕湖漫步。迎面走来一人,似乎喝醉了,晃晃荡荡的撞了贺义同一下,善香不禁惊呼出声,“贺君!”周围太静,静到她的话像是醒酒汤,把那人给灌醒了。那人猛然伸手捉住她,死死的攒着,眼睛红的如同喷火,“******,竟然是个日本人!”另一只手却向她的颈项掐去,好在贺义同的动作快,挡开了他,并说:“先生,请你放开她。”善香被吓得脸色雪白,愣愣的望着贺义同,腕骨差一点就碎了,手背却叫血充的通红通红,仿佛阳光下的一片红掌,那样的刺目。贺义同不想惹事,于是又说了一遍,“先生,我看你是醉糊涂了,现在放开她,一切都好说。”那人大笑一声,“醉?我也想自己是醉了!”没有放开善香,反而一拳朝贺义同打去。贺义同轻轻一闪,擒拿手就制住了那人,命令道:“放开她!”
那人手臂很痛,仍是没有放开善香。酒,已经完完全全的醒了。知道自己不是贺义同的对手,只问,“你还是中国人吗?”贺义同没心思理会他,硬是掰开他捏善香的手指,说:“是男人的,就不该欺负一个女人!”善香脱了困,一下子投进贺义同怀里,瑟瑟的问,“他为什么要杀我?”贺义同无法回答,搂着善香,低声道:“没事儿了,我们回家吧。”那人顿时冷笑一声,骂道:“日本人******都是群畜牲,还分什么男女!”指着贺义同,继续道:“你也******是个畜牲,中国女人都死绝了吗?非要你对这个日本女人献殷勤!要是你还有点良心,就该杀了她,替死去的中国人报仇!青岛沦陷了,你见过那场面吗?那群畜牲奸淫掳掠,简直无恶不做!血,流成河。尸首,堆成山。”许是声音太大,三三两两的招来了好事的人,把贺义同与善香团团围住。
人丛中,不知道是谁说了句,“我在报纸看过那男的照片,是桂林的警备司令!”
倏忽间,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汇集到贺义同身上。有的惊叱,有的失望,有的愤怒……先前那人却讥讽道:“原来保障咱们百姓安全的人,心是如此的向着日本!”四周一瞬间就沸腾了,只听有人说:“他娶的,就是个日本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贺义同知道再不走,情形势必会越来越乱。面对顽固的愚众,辩,是徒劳的。善香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不晓得该如何替他解释,仍是一心要帮他,惶急之下便鞠躬哈腰起来,不停的说:“すみ。”诚心诚意的道歉,极是火上浇油。四下已然炸开了锅,甚至还有人摩拳擦掌,贺义同见苗头不对,本能的把善香往怀里一拽,在她耳边低语,“我说跑,就快跑。”随后沉声道:“是中国人的,心就不可能向着日本!我跟你们一样,也恨着日本,想把他们驱逐出中国的土地!可是这一切,不光是靠说的,而是要……”眼看众人的心思都被他的话给扰乱了,便紧紧攥着善香的手,一面铿锵有力的继续说着,一面缓缓向西而行,刚才观察过,那儿的人最少。众人的思维都还跟着他的话在转,不料他突然改了话锋,只有一个字,“跑。”但是那些人的反射弧太长,长到半天才反应出那一个跑字的意思。
善香不懂周围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能感觉出她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快要扁了。他那样的用力,完全不顾及她会不会痛,也是这痛楚,让她似乎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所以在那一个跑字出口的时候,就撒腿随他奔了出去。他动作十分敏捷,轻易就护着善香躲开了前后左右而来的磕磕碰碰,一路狂奔着,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在问,“警备司令,你羽翼下护着的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有分别吗?他要保护的,不过是需要他保护的人!就算他与善香素昧平生,他也会阻止那些人去欺辱她,国家的罪恶,不该由一个女子承担!然而,面对一个个愤慨到几近疯狂的中国人,他不能,也不该为善香辩一句半句。毕竟那些人,是他的同胞。何况,善香还是他的妻子,他的身份,容不得他公众面前藏私,即使他没有。月光很冷,直直的洒在心上,只觉得累!耳畔似有风过,夹着喘吁吁的呼吸声,他不得不放慢了步子,好在无人追来。
榕湖的水面很静,静的如同善香的心,可嗓子仍是腥甜的叫她想吐,于是懒怠着说话。默默地依偎在他怀里,但是上车前,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你真的恨日本吗?”贺义同怔在原地,默然的看着她,只觉浑身上下都疲惫的很,什么都不愿意想。偏偏,那些过往就像河水一样涌进他的脑海,国民政府迁都洛阳……日军违反国际公法,用达姆弹狂轰持志大学……第十九路军撤了,淞沪战事以失败告终……满洲国在长春举行成立大典……有哪一桩不是中国的耻辱?这耻辱烙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上,烙的那样深,深入骨髓!可是为什么,善香,她要是一个日本人?想不通的,有些事情,是根本就想不通的!最后,仅仅是唤了声,“善香。”无形的,给了彼此压迫。仿佛天长地久都是渺然,他们拥有的,无非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深渊!善香微微皱了眉,尽量轻松的说:“我没事。仲谦,有空儿了,我们是不是要见父亲母亲?”贺义同嗯了一下,算作回答,可是听在善香的耳朵里,说不出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