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阴暗的更衣室。
如果不是身在其中,禹望很难相信,如此豪华的四星级大酒店,分给下面员工们的更衣室竟是如此的阴暗潮湿,一如员工们吃饭用的那个小餐厅,真是污秽不堪,跟客人们所使用的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禹望正在换衣服,将身上穿着的那套不伦不类的服务生的衣服给换下,重新换上属于他的衣服,尽管他的衣服很破旧,但比起这套表面看起来干干净净其实却饱含卑微的服务生服装,他还是觉得好了十万八千里。
“靠,一群王八蛋,我不干了。”
禹望在心中愤愤地抱怨着。
他是昨天才到这家名为布拉多的大酒店应聘的,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失魂落魄的他,哪里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唯有应聘一些下等人的工作,不过,即便是下等人的工作,也是有所区别的,就拿这家布拉多大酒店而言,下等人的工作就分为了收银员、接待员和服务生等好几种,原本禹望是想要应聘收银员的,结果以收银员不用男人为由遭到了人事部陈主任的拒绝,无奈之下他才选择了做服务生。
做服务生就做服务生吧,他本以为只要足够隐忍还是能挺过来的,他甚至幻想着在这份职位上好好干一番,没准要不了半年就能混出一个领班当当。
可惜,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或者低估了自己的自尊心。
他的自尊心实在太强,根本容不得他成为一个称职的服务生,在这样的酒店做服务生,难免是要低三下气的,可他真的做不到这点。
“又一次了,又一份工作不要了,这究竟是第几次了呢?”
禹望心里郁闷不已,他已经二十六岁,他从十八岁就开始出门流浪,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八年期间,他找了至少有十几种工作,可每一种工作最后都不了了之,他自己也知道,主要是因为他的自尊心太强,而他所能找到的那些工作,无一不是下等人的工作。
他做不来,真的做不来。
他真的不想做一个下等人,他想要成为人上人。
可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人上人呢,他只有高中学历,没有家世背景,家里是农村的,又没有一技之长,如果他能够放下尊严吃苦受累,倒还好一些,可他偏偏做不到,这样的他,在如此残酷的现实社会里,注定是尴尬非常的。
其实如果写诗也算一技之长的话,那么他还真有这么一项特长。
他从十八岁开始写诗,到现在已经八年,写过的诗歌早就超过一千首,可惜大部分都只是发表在网上的文学网站,在文学网站发表诗歌是没有稿费的,他还是有那么一些诗歌发表在了诗歌杂志上,可如今谁会愿意花钱看诗,毫不夸张的说,一百份诗歌杂志有九十九份都不得不倒闭,剩下那一份不倒闭的,多半也是靠着政府文化机构出资硬挺着,每期诗歌杂志发行甚至不足一百份,卖给那些写诗的诗人。
即便诗歌被诗歌杂志看中发表了,多半也没什么稿费,稍微好一点的,却以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书刊代替稿费,美其名曰诗人不谈钱,给书多雅气,再稍微好一点的,愿意给稿费的,一首诗歌最多也不过区区十几块钱。
“不谈钱,可我要生活啊!”禹望不止一次的抱怨。
原先禹望还以会写诗为傲,而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对物质越来越清晰的认识,随着对金钱越来越多的渴望,他已经羞于自诩诗人了,诗人这个头衔,不再是他曾经所以为的神圣的冠冕,而是沦为了一个早就该丢到垃圾堆里的破草帽。
在如今这个年代,想要做诗人,首先就必须做好吃苦清贫的心理准备,禹望知道,他做不了诗人,八年了,写诗没给他带来什么名声和金钱,反而让他的生活变得潦倒不堪,让他尝遍了红尘里的艰酸刻薄,让他深深体会到了活着的不易。
这还不算,写诗也让他变得高傲孤僻,让他的自尊心极度膨胀,让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少年,变成了如今这个鲜有笑脸甚至有些忧郁症的青年。
难怪那么多诗人要么患上了精神病,要么最后选择了自杀,原本禹望对此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现在他算是明悟了其中的道理,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坚持写诗,要不了多久,他也会被送进精神病院,或者坠入自杀的漩涡里。
现在,禹望已经重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从一个看似清爽的男服务生,重新变成了一个落魄潦倒的失意青年。
他走出了更衣室,为了表示心中的郁闷,他狠狠带上了更衣室那扇被旁边厨房里的油烟熏得黑油油的房门。
穿过一条巷弄,再绕过几条光鲜的走廊,禹望走进了布拉多酒店那豪华典雅的大堂中。
收银总台后面,一如既往站着几个女收银员,其中有个姓童的主管,她见到禹望后,立刻气呼呼跑了过来,将禹望拉到一旁的角落,指着鼻子骂道:“你干什么,这大堂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吗?”
禹望心生愤怒,他昨天应聘,今天才上班一天,却已经受够了侮辱,就拿这个童主管而言,就骂了他好几次,他坐电梯,被童主管骂,说他是服务生没资格坐电梯,他中午坐在食堂的椅子上吃饭,同样被童主管骂,说他是新来的没资格坐着吃饭……而现在,他刚刚走进大堂,既然又被童主管指着鼻子骂了。
这还只是童主管,禹望上班的这一天来所受到的批评指责,简直比他这一年来所受到的还要多了,经理骂,主管骂,领班骂,女收银员骂,女服务员骂,甚至比他早来的男服务生,也骂了他一次,让他很纳闷,难道这地方就是个骂人的地方吗?难道就因为他是新来的男服务生,就低下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吗?
他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望着童主管那张凶巴巴的更年期妇女的臭脸,禹望脱口大骂:“你个贱人,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骂我,老子现在就不干了。”
骂完,也不去看童主管发青的脸颊,大感痛快的禹望直接冲到了收银总台,冲到了总台后面的一间人事部办公室。
昨天禹望才来到这里,来应聘,今天他又再次来到这里,来辞职。
这可真是一种滑稽,禹望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可笑,更加可笑的是他这沉沦的青年。
办公室里,坐在那张办公桌后面的依然是那个陈主任,名叫陈桦,说是人事部主任,其实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比禹望大不了几岁。
比之童主管,这个陈主任倒还有些姿色,至少长得不吓人,但她的人品嘛,禹望就很是怀疑了,反正他是不喜欢的,因为陈主任对他也很鄙夷,不过,若是有机会将这个陈主任给弄到床上去,禹望倒是不介意好好跟她快活快活。
禹望虽然才来了一天,却已经在暗地里得知,陈桦乃是布拉多大酒店董事长的小蜜,董事长年纪也不大,不过三十多岁,之所以如此年轻就能成为这么一家四星级大酒店的董事长,并非他自己多么出众,而是他有个好爹,换而言之,他是一个标准的富二代。
事实上,这家酒店的好几个董事都是富二代公子哥。
跟昨天一样,陈桦虽坐在办公室,像模像样的态度,其实是在电脑上聊天,不时发出一阵娇媚的笑声,以至于禹望走进来她都没有发现。
望着陈桦那张有点姿色的脸蛋,想着方才的童主管和一大堆的女收银员和女服务员,禹望不得不承认,这家酒店可真是阴盛阳衰,而且,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几乎都有着不低的职位,陈桦这个人事部主任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这个发现让禹望不禁怀疑,这家酒店是不是那些富二代公子哥的后花园。
“人比人气死人啊,为什么我偏偏出生在农村,偏偏不能生来好命?”
禹望内心很不满,可不满又能如何,有些事情乃是命中注定,他不可能逆天改命,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改变。
“可是,真的不可能吗?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奇迹出现?”
他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奇迹降临到自己身上,将自己从沉沦的黑暗中给唤醒。
“你怎么来了?”这时,陈桦终于发现了禹望,没好气地问道,跟昨天一样,望向禹望的时候,眼中饱含了鄙夷。
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更是残酷的,傍上了董事长的陈桦,又怎么可能看得起禹望这么一个……呃,一个在她心里连尘埃都算不上的小小的男服务生呢。
“这可真是一个下贱的男人,一辈子注定就这么贱下去。”
陈桦心里不怀好意地想着,落在禹望身上的目光,变得如同刀锋一般。
禹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察觉到了她的鄙夷,他很想让自己不在意这些,为此不断告诉自己,眼前的只是一个贱女人罢了,为了这种女人伤感,真是太不值得了。可惜,他终究克制不了自己的心理,又一次慑服于自尊心的强大威力。
他觉得心里就像是有一千只毒虫在噬咬一般的难受。
可他又能如何呢?毕竟现实摆在面前,陈桦虽是个贱女人,可他在她面前,连一个“贱”字似乎都没资格沾上。
忍住伤感,禹望强行逼视着陈桦,沉声说:“这份工作,我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