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征兵工作温度升高，设在军分区办公大楼一层的征兵办公室，成为最热闹的公众场所。前来报名的、咨询的、打探的社会各色人等，拥挤在楼门、大厅、办公室的每个能拥挤的角落。这种状况将持续整整一个月，而且会越来越繁忙紧张。过去每年的此时此地，对那些想当兵的男女青年及其家人，都像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而又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别说工作人员，就是随便一个临时工的一声呵斥，就让来访者俯首帖耳听命肃立。要不然，你想报名，想拿表格，想领入伍通知书……没有领导的特别指示，就等着去吧。但今年的气氛完全不同了。陟辉司令要求，从分区到各区、市、县武装部征兵办公室，电话要随时接听，要随时有人接待群众来访，热情办理和回答所有问题。征兵办公室内设置了“高学历青年应征绿色通道”，规定高学历青年不受报名时间限制，不受进体检站时间限制，在同等条件下，确保优先征集入伍。除此之外，还设置了南水北调征迁户子女优先应征入伍、军烈属伤残军人家庭子女优先应征入伍、特困家庭和对侍王经济社会发展作出过突出贡献人员子女优先征集入伍、棚户区改造家庭子女优先征集入伍等政策下的多个“优抚政策绿色通道”。
陟辉亲自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对征兵政策和社会关心的各种问题及提出的种种疑问，逐一严肃解答，他说：“我市今年在国家、军队有关政策规定下，出台、拓展了一系列征兵工作优惠政策，在社会各界产生了广泛影响，目的就是真正使征兵工作做到为党分忧、为民解难，匡正风气、助贫帮困，促进社会和谐发展。”
分区征兵办的崔杰科长、沈兵参谋等所有领导和工作人员，吃、住都在这里，每天从一早开始，直到深夜，都马不停蹄地处理和答复着拥挤到这里的社会群众的各种问题，不管是领导还是低保户，一律同等对待，都要端茶倒水，笑脸相迎。张文君、于蕊蕊、管小琳……这些后来当上女兵的贫困家庭的女孩子们，最初都是在这间办公室里领到的种种表格。她们和家人在这里，面对面地向沈兵和崔杰等人咨询过一个个不明白的问题。
最初几天的一个晚上，沈兵接待的报名和来访人员中，有一位下面县里的交警大队长，他自己开着车来，打听情况。他坐在桌子旁边待了很长时间，看来非常想送自己女儿当兵，跟沈兵聊了半天。主要意思也是想从征兵办这个侧面探探路。“我姓程，下边县里交警大队长……”他很实在地跟沈兵自我介绍后，交底讲，“兄弟，人家都说不找人肯定不行，不花钱更不行……当然这都是别人给我讲的，我心里真没底……兄弟你不明说也不要紧，给我大体指指路，到底找谁合适？司令、政委、书记、市长……到底哪一级说话能行？”
沈兵笑着，很客气地答复：“程队长，实实在在给你讲，我刚才对别人讲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没有一句假的，今年找是肯定不行，公开透明力度非常大！”
“现在当兵不找人，能走得了吗？”
“这是你个人的想法，”沈兵忙得团团转，也顾不上客气了，实实在在地答复，“确确实实不是因为找人送钱才能走，队长你在地方都是领导，我们得向你学习！”
“不是存在什么问题吧？”
“队长，领导把我放在这位置上，原则性的工作就放在我们手上了，你有什么疑难问题，我们都会帮助解答，孩子在征兵过程遇到什么应该解决的困难，我们会全力解决。我跟你讲的话，可以百分之百地向你保证！”
这位交警队长始终保持怀疑，但沈兵诚实到家的态度又让他无法不释疑。他也讲了句真心话：“说实话，现在小孩都是独生子女，啥事都离不了父母，听了你的话，我真想放开手，让她自己来试试！”
沈兵也很诚恳地建议：“队长，你最好让她自己来！”
临走时，他紧握着沈兵的手说了句：“兄弟，谢谢你！”沈兵对自己的答复和队长的感谢都特别满意，送他走时，有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这种舒服，绝不仅仅是什么成就感或者荣誉感之类的东西，就是作为一个人的一种从头到尾的舒服。
征兵办公室的人员都知道，司令、政委都在征兵一线，在初检、面试、体检、政审的各个环节上，进行严格的检查监督，在各大院校搞征兵动员和宣传，在各区、市、县征兵对象家庭搞调查走访。而且大家都知道司令员干真的，已经多次带领其他领导下基层搞突然袭击，不分昼夜，明察暗访，直接到征兵办、体检站抽查工作情况，直接到预征青年家里，面对面了解征兵政策是否宣传到位，廉洁征兵措施是否落实，为的就是从源头刹住不正之风。某区基层人武部一个干部想给陟辉司令说点实在话：“司令啊，在分区系统，我们一年中有十个月低头求人，只有两个月高人一头……”言下之意也是提示司令，别搞得太认真。陟辉毫不留情地给了一顿狠批，而且在大会上点出这个事：“难道你们感觉我们侍王军分区今年这十个月来，头还在低着吗？如果你还没有抬起头来，那就说明在我们的多项重大任务中你表现不怎么样，没有干出成绩，不称职！”
大家都知道，那个干部说的“只有两个月高人一头”其实很实在。往年这个季节的军分区及各武装部，别说领导们，就是一个公务员、司机、值班的预备役人员，都不知道有多少关系找上来，那岂止是高人一头。特别是领导们，这时候都会像什么特别神秘的工作部门领导一样，找个舒服的地方躲起来，当然该找到他们的还是找得到，因而这“两个月”又是种种关系交换和得意应酬的高峰。今年，领导们没有躲起来的了，有人找，有电话打来，该怎么回答怎么回答。大家都知道司令讲过：“普通老百姓送钱没有，党政干部谁也不认识，那不谁的孩子也当不了兵了？党政干部可以推荐优秀兵源，但是领导决策层不允许任何私人关系打招呼，就是公开透明！”大家也都知道，不少上级领导和市委常委一级地方领导亲自出马给司令打过电话，司令答复得都很干脆：“感谢领导对征兵工作的支持，名字我们记下来，报名以后按程序走，入围上了，继续往下走，入围不上，谁也没办法！”司令就这么给人顶回去，而且对征兵办提出具体要求：从军队内部到地方，凡推荐入伍的，实行实名制，关系来路一查到底，坚决堵住“兵贩子”漏洞，不给“兵贩子”以可乘之机，维护兵役机关的形象和荣誉。跟大家聊天的时候，司令讲的话都是那么有力量：“想干点坏事很容易，想捞一点很容易，就是一个兵要两百，两千兵我收多少？权力怎么用，想想不要后悔就行！”军分区干部们都特别敬仰地看着陟辉司令员的一言一行。这位战将之才，此刻本应该在作战部队的训练场，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巨大演习军帐中，指挥着一支支铁甲雄师正面冲击，导演着一幕幕现代一体化联合作战奇观，身处那种“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情境。而此刻，他却只能在征兵这件寻常工作上，展示着他“九万里风鹏正起”的雄心正气。
有司令员顶着，底下的人就好办多了，但工作量当然也会增加。征兵办的干部们每天都忙碌到深夜，家也回不去，妻子孩子都照顾不了，沈兵经常只能在晚上抽空给妻子打个电话，聊上一会儿。在电话里，沈兵给她讲讲征兵的事，说说心里话，自身就很感动：“今年这征兵工作，真佩服……分区领导真不容易，战友、领导、亲人来找，他们能做到这步，确实让人佩服！很多想当兵的孩子家长都要送锦旗，都是发自内心的！让困难群众优先，从维护大局、稳定出发，让人家过年能吃顿好饭，司令想得太细了！看人家家庭那个样，真给你钱也不好意思要！有的孩子没有父母，在家里能干什么？他看不到任何希望，到部队也许能给他出路，说不定是命运和人生的转折点……不是说挽救一个人，就是人生一个拐点，走上社会，很可能就误入歧途！今年如果没有这么多党委好领导，就做不到这一步，他们才是我们心目中的偶像！”妻子也很受感动。她的工作问题在司令的关怀下得到解决，安排到社区门诊当医生，收入虽然并不高，但小两口很知足。而分区今年的征兵政策，使沈兵和她也得罪了不少亲朋好友，但妻子能体会到沈兵那种由衷的快乐，而且也体验到作为这样一位军人的妻子的快乐，非常坚定地支持着他，而且还是那句话：“跟着这样的领导，好好在部队待！待不下去也不怨你，将来就是找不到工作，我也不嫌你……”
所以沈兵对自己经手的每一项工作环节，都做得特别谨慎认真，把握得特别严肃细心。征兵办的主力参谋是个很重要的职位，往年也是个有一定权力的职位，但今年他必须按照首长的新要求来做，工作中保证做到说话和气，行为得体，服务到位。经手的表格资料，要保证让首长看到的都是原始、真实、公正的。
征兵办负责向通过初选的每个征兵对象发通知，从初检、面试、体检，一直到政审，不光是三百多个女孩，还有军分区征兵办需要关注的男孩，每次下达通知，打电话、发短信，都要搞到深夜，沈兵要盯着征兵办每一个工作人员负责的那些名单，直到确认每一个被通知者都有回音为止。现场工作他们更要一丝不苟地全程监督检查。在体检站，他看到一名负责量身高的体检人员，可能是受不了一名身高只有1.55米左右的女孩的哭泣哀求，趁军分区的工作人员不注意，悄悄把标尺稍稍向上拉了拉，让她达到了1.62米。这个女孩刚要过去，沈兵立刻就上前把她的体检表扣下来，并且狠狠熊了体检人员一顿：“你们回头看看后面排着的人！你拉一点，哪怕是0.5厘米，不要当开玩笑，性质却是非常严重的，对别人是不公平的！后面那么多眼睛都看着你们呢！”体检人员脸红了，那个女孩也大哭起来：“叔叔……你就让我过去吧！”沈兵心里也难受，但他更知道这时不能有任何柔情，只有耐心地做好说服工作，让这些孩子们理解。
二、
女兵征集工作已经拉开轰轰烈烈的帷幕。侍王市各市、区、县初选入围的三百多名女孩进入了身体素质、综合素质、才艺素质等方面的综合测评淘汰。陟辉司令请有关部门和院校推荐了九名专家评委，这九人都是侍王市各方面的顶级专家，由他们来给三百多名女孩考试、面试，公开考评、打分、排序。市公证处、监察局、人大代表、应征对象家长代表全程参与监督。军分区司令、政委、参谋长全程参与检查监督。社会各界的人们也都能从电视和各种媒体关注到淘汰过程。特别是面试中的才艺部分的一场场考试，在每个人仅限的五分钟时间内，三百多报名女孩一一尽展靓丽，竞施绝活：演讲、朗诵、歌唱、舞蹈、戏曲、曲艺、小品、武术、健美操、民族器乐……可以说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精彩激烈，惊心动魄。虽然征女兵搞才艺比拼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少争议，但从社会的公平、公正、公开的意义上讲，这个过程还是让更多的普通百姓觉得激动人心，觉得经得住群众检验。
水泥厂的那些下岗职工们，像潘主任、大包叔、钱哥、李姐……从娇龙回家报名开始，他们就似乎有了任务，几乎每天一早都聚到张朋宾楼梯底下的小屋门口。只要娇龙去报名、体检、面试，大伙儿都是能陪多远陪多远，能陪到比赛现场门口，就一直不吃饭不喝水，都在那翘首以待。虽然这群人个个面相寒酸，衣着过时，但此刻却个个仪态非凡，团结紧张，跃跃欲试，像自己的孩子也在里边比试一般，目中无人、睥睨一切地议论着，等候着，和周围的女孩家长亲友们争论不休。
大包里边穿个破毛衣，外边套个破旧对襟大褂，还动不动就给人摆个谱，站在人堆里，谁靠他太近了一点，就一瞪眼：“噫，你怎么着？你是干啥的？”人家说：“俺干啥的碍你哩？”“往边儿站站！挨人这么近啥意思！”“噫，俺还没说你挨着俺近了哩！”“你说谁？”“算了算了！”老潘叔一抢白他，他倒也不和人较真儿，若无其事地咧开大嘴冲周围笑笑，就算了。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好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参与重大社会活动的权力了，包括放浪形骸的大包，看着司令员、政委、参谋长们每天面色严峻地亲自到场，都大呼小叫：“张朋宾，今天三巨头又来了！真不得了，咱孩子有这种条件，知足！”他说话嗓门大，什么事都咋咋呼呼的，生怕有人听不见，不知道他邻居的孩子多么厉害：“朋宾，潘哥，今天我觉得娇龙稳坐头号！”他这一说，更让旁边焦急等待的家长们不耐烦，不免数落几句：“干啥哩？大惊小怪的，咋呼啥，你小孩也在里头哩？没事儿安静地听听里边的声音中不？”“噫，怎么着？你咋知道我小孩没在里边？”大包朝人就吼一嗓子。“噫，噫，还来劲哩，你小孩真在里边你能穿得这熊样？”“噫，啥叫穿得这熊样哩？”张朋宾拄着拐也不干了。“是哩，侍王人有恁说话的？”潘主任也熊那人。“我说他……这个大哥……说话咋跟耳朵聋了似的哩？这么多小孩家长，都着急上火等在这，影响了人家孩子发挥，你负得起责任不？”“谁说我负不起责任？”“恁能噘哩，你还是市委书记派来的不成？”“怎么着，你看着不像？我是暗访……”“噫，好噘……”“罢了，罢了，那个大哥你本来长得就像门神，往里一站就挡着这么多人……你别咋呼了中不中？”旁边的人都起哄。大包却还是理直气壮：“谁说罢了？怎么着？看你穿得倒体面，熊马夹还弄个鳄鱼，知道真鳄鱼头朝南还是朝北？从小市场掂个假货也充名牌，我看也不像干部！”“你像干部，敞个怀瞎咋呼哩？”“怎么着？你当我敞个怀就傻哩？”“谁说你傻哩？”“你才傻蛋！我跟你说……”
大包倒也不跟群众真生气，大咧咧笑着说，“你真傻蛋……不让我咋呼，静悄悄的就好了？以前征女兵都是静悄悄的，有你的份儿不？我咋呼？我咋呼是好事哩，共产党这么干，共产党不腐败，共产党大有希望哩，是不是？”他这句智慧而真情的话一说，周围的人一下笑起来。于是人们突然不再烦他咋呼了，反而都赞美得不得了：“噫，噫，这个大哥……恁中哩！下午比赛你也换身西服来中不？俺大伙一块儿，推荐你当民意监督代表中不？你上去喊一嗓子，哪个裁判也不敢乱打分！”大包得意地说：“我监督啥？咱军分区司令员、政委都亲自坐镇哩……你有和司令员打交道的时候哩？”“俺有……咋说话和凤凰卫视似的哩？”“我当然和司令员有过……”“噘！”“真不噘！”“真？”“那当然是的哩！”潘主任站出来替他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