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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人出了寨子,承影牵着马,顺着山路朝山下镇子里走去。

山野之际本就偏僻幽深,此刻日落半山,山路上半个人影也无,偶有几只山鸟被惊飞,扑刺刺的扇着翅膀远飞而去。

承影素来话少,走在前头一声不吭。马车里更是沉闷,霍三盘腿坐在含光对面,帷帽上的黑纱直垂到脚面,黑糊糊一团。承影若是根木头,这位便是块砖头,端着一副敌暗我明的架势,不动声色地隔着黑纱端详含光。

含光感觉到他的注视,忍不住打趣:“夫人,这里没人,你带着帷帽不闷么?”

“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从帷帽下喝出一句切金断玉般的声音。

含光笑:“那没人的时候,你也别带着帷帽啊,你不嫌闷,我看着还闷呢。”

霍三不语。

含光故意又唤:“夫人,”

他立刻将帷帽取下了。

含光莞尔一笑,只觉有趣,此人经不得逗,不像承影,如千年冰山万年礁石,刀砍不动,水泼不进,甚是无趣。

他摘下帷帽之后,仍旧沉默不语。含光挑开车帘,望着外面,但总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等她回眸时,他的视线却已移开。

因他有伤,马车不敢行快,晃到镇上,天已黄昏。

承影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含光心里纳闷:两间,晚上怎么安歇?眼角余光瞅了瞅这两男人,心里暗笑,是了,这两人打着夫妻的名号,只怕要一路同睡直到东阳关了。

含光扶着“江夫人”进了房间,问承影道:“大哥,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去医馆?”

承影放下包袱,对霍三施了一礼:“我去请大夫到客栈来,公子稍候。”

霍三淡淡的嗯了一声,似有点倦累。

承影一走,屋子里便静了下来。霍三照旧一言不发,端坐如泥塑。

含光面上轻松,其实一出寨子,心里便十分谨慎。平素施顺了手的青龙偃月刀自然不能带出来,太过招眼,便取了虞虎臣的一对鸳鸯宝刀,名唤云卷云舒,带在身上,须臾不敢离手。看虞虎臣临走时的那个表情,送霍三去东阳关似乎十分凶险。

她对自己和承影的功夫非常自信,但霍三身上有伤,万一遇见什么危险,他便是个负累,虞虎臣又交代她以死相护,她还不想死,所以一切小心为妙。

承影一走,她便打开前后窗户四处看了看,将周围地形了然于心。这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大门进来,便是天井,西进一个过道通往后院,便是柴房、伙房和马厩。

不大工夫,承影请了个大夫来。

含光守在门口,大夫给霍三看了伤,重新上药包扎,又留下些伤药。

承影给了大夫二两银子。

大夫顿时有点惊惧,“这,这诊金太多了。”小镇民风淳朴,承影出手如此阔绰,反而让他不安。

含光笑呵呵道:“不多。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来客栈是为一位江夫人诊脉,喜脉。”

承影欲笑不敢,苦忍的眉尖直颤,忙将大夫送了出去。

霍三一脸杀气,眼中暗器无数,将含光罩个水泄不通。

含光笑得越发俏皮:“江夫人,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妥当?”

他咬牙切齿吐了两个字:“妥、当。”神色已是怒极。

含光柔声笑道:“若是含光这几句说辞公子便沉不住气,又如何能一路女装装扮到东阳关?只怕路上还有许多人问呢。”

霍三闻言,一脸冷凝怒色缓了下来,如一曲十面埋伏转为春江花月。此刻屋里一片昏黄,小窗斜进来半扇余晖,照在他脸上,苍白脸色平添了些许温润,文雅恬淡,恍如谪仙一般。

含光嫣然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穿穿女人衣服又怎地?我也常穿男人衣服。”

霍三微微挑眉,心说,那能一样么?

承影托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神色恭敬:“饭菜简陋请公子将就。”

四菜一汤,算不得简陋。霍三看着粗瓷碗和竹筷,却皱起了眉头。

含光和承影互看了一眼,不解何意。

霍三道:“承影,你去买一双银筷来。”

含光恍然,莫非他是怕饭菜有毒?

承影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含光守着一桌子饭菜,直等得馒头没了一丝热气,也不见承影回来,心里有点不安,不时扫一眼桌角的鸳鸯刀,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屋内一片静谧,霍三不言不语,目光不时落在含光身上,含光觉得怪异,自己和承影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他为何不盯着承影却总是看着自己呢?她很肯定他的凝视并非是因为自己身为妙龄女子,因为他的目光毫无好色贪恋之意,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探究。

终于,楼梯蹬蹬响了几声,含光迅速起身,握起云舒站在门边。

“是我。”

听得是承影的声音,含光长舒口气,打开门让进了承影。

承影从袖中拿出一双银筷,双手呈到霍三跟前。

霍三接过一看,银筷一头雕花已呈乌色,便蹙眉问道:“怎么是人使过的?”

“银器铺子早已打烊,连着寻了几条街都是如此,无奈只好去一大户人家偷了一双。”

霍三放下银筷,他素有洁癖,何时用过他人旧物?

含光见他身处险境却还不肯入乡随俗,便坐下来拿起竹筷,拉了承影一把,“大哥快坐下吃吧,菜都凉了。”

承影站着没动。含光吃了半个馒头,看看霍三仍旧没有下筷,只是一双眼眸牢牢看着自己。她便笑了:“霍公子,我吃了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霍三拿起一个馒头,对承影微一颔首,“坐下吃吧。”

含光发现,霍三从头至尾只啃馒头,没用筷子。含光暗自佩服,洁癖洁到这个份上,委实不易,落难在外,还如此挑剔,可见此人身份高贵,平素定是个养尊处优之人。

吃过饭,含光起身要去隔壁,承影道:“含光,你睡上半夜,下半夜我来叫你。”

含光一怔,“怎么,不是你陪着他睡?”

“义父交代,让你我值夜守护。”

含光走到隔壁,关上房门。一时半刻并无睡意,脑中想的全是霍三。父亲竟然如此关心他的安危,不仅夜里要守夜,遇事还要以死相护,他究竟是谁?

“含光。”门上轻轻扣了两声,承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含光道了声谢,接过热水放在脸盆架上,洗了把脸,回头问道:“哥,霍三他究竟是何人?”

刚被热水覆过的脸颊,有一抹轻盈的淡绯色,像是细雨润过的海棠。

承影错开了眼,答道:“你别多问。义父说过一句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含光吐吐舌头笑道:“那也要死个明白,人生一世,总不能糊糊涂涂的就死了。”

承影正色,盟誓一般说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含光不知是不是自己花了眼,竟觉得他眼中闪过一团炽焰明光,但转迅即逝。

睡到下半夜,含光被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敲醒,她提起枕边的鸳鸯刀,轻轻打开了房门。

承影站在门口,对她点了点头。

含光便进了隔壁房间,轻轻插上门闩,走到床前。

霍三侧卧而眠,窗前一灯如豆,灯光素淡,隐约照着他的面容,睡梦中依然蹙着眉头。

含光怕他压住腋下的伤口,便想让他平躺,谁知手刚一放上他的肩头,他一下子坐起了身。含光没想到他如此警觉,可见平素也是个睡不安稳的。

含光柔声道:“你平躺为好,我怕压着你的伤口。”

他顿了顿:“伤在左侧。”

逆着灯光,她的轮廓十分柔和,笑容恬美,恍若月光下的一朵莲花。他一时恍神,若有所思。

含光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那你快睡吧。”

他躺下许久没有睡着,心里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子,还有若干往事,浮浮沉沉相继从记忆中涌现。他不禁抬眼看了看她,发现她竟然靠着床柱睡着了。

这叫守夜么?他伸手正要推她,不想手刚要触到她的身子,她忽地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呢喃了一声:“娘。”

他这辈子有过各种称呼,被人喊做娘却是生平头一遭,莫名一个恶寒,下意识地就甩开了她的手。

含光一惊而醒,刀已出鞘。寒光一闪之际,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出手之快,不弱于御林军首领秦照岚。

含光醒来,见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回头望了望霍三,他剑眉长目,神色安恬。这张容颜为何有熟稔之感?她看了几眼不好意思再看,莫名觉得奇怪。

他闭着眼睛装睡,心里波澜渐起,被掀开的回忆像是一盏青灯,无数萤火蹁跹而出,灿如星光。

此刻已是四更,含光平素练功早起惯了,被霍三一惊,睡意全无,便拿着刀坐到了窗前。

方才的梦里,竟然梦见了母亲。她一身是血,搂着霄练,从山崖上纵身跃下。

夜色冷清,万籁俱静,年少时的记忆被方才的那个梦唤醒,清晰如昨。那年,她十二,霄练九岁。梁商开战,父亲带兵镇守惊风城。没人知道北城门下的地道是何时挖的,深夜,当梁军突然天降一般出现在城内时,那一夜的惊风城如同修罗地狱,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虞虎臣带着残兵拼死顽抗,顾不上家眷。是江一雁拼死将他们带到城外,梁兵追上时,含光和承影被江一雁藏在树上,含光眼睁睁看着江一雁被砍死在树下,眼睁睁看着母亲抱着弟弟跳崖。承影死死的捂着她的嘴,她生生咬掉了他中指上的一块肉,血和泪混在一起的味道,她永生难忘。

自那日起,她和承影便疯了一般的练功,可是,再也没人抱着她叫一声姐姐。

再没有人。

鸳鸯宝刀,娘说好了,她和霄练一人一把......

她的手抚上云卷,紧紧握住。

恍惚间坐了一会儿,突然,窗外红光一闪,飕飕几声,几枚火箭穿窗而过,钉在桌上,窗户纸瞬间被点燃,含光大惊,立刻起身走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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