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
魔族禅位大典在即,各路叫得上名号的妖魔纷纷赶至无间深渊,窃窃私语,面色庄重。
孔雀明王要将魔族至尊之位传于长女黛若殿下已是三界众人所知之事,只是没想到这一日竟然来得这么快。
当年孔雀明王堕入魔界,见无间地狱满目疮痍,无日无月。各路妖兽在这不见光明的深渊之中,双眼皆已退化,肉身苍白,只能靠嗅觉、听觉相互厮杀啖其肉糜以求生存。孔雀明王问一老妖,老妖怆然,原是天上佛祖嫌恶魔族体态丑恶,便将其封印在此。即便是有天赋异能者揭竿而起,也被众神以滋扰三界的罪名一举压制,为三界耻笑。
孔雀明王怒曰:“如来小儿领着那波光头在西天好生快活,整日念叨着普度众生,不过只是普度些自认为入得了眼的一撮生灵罢了。”随即潜心修行于魔界,待一千五百年之后率领无间深渊各路妖魔破印而出,给那九天之上的众神一个措手不及。此战扰得三界乱成一团,史称“神魔之战”。
孔雀明王大杀三界,直捣西天梵境灵山之下。梵境守门的两个小沙弥一见孔雀明王便行了个大礼,直呼“佛母”。
当初孔雀在雪山之上修行,就好吃口人肉。谁知佛祖一日恰好路过,被孔雀一口吞了下去。佛祖无奈,总不能等着孔雀这波口粮消化殆尽,从便门一起出来吧。只得破其背而出,将孔雀踏至灵山。佛祖咽不下这口气,想杀孔雀而后快,又惧其父母凤凰和兄长大鹏金翅鸟前来寻仇。正在犹豫不断之时,有个颇有眼力见的菩萨说了句:“杀孔雀如杀尊母。”如来找了个台阶,就封了孔雀一个“大明王菩萨”的虚名,囚禁于灵山,被众佛陀尊称佛母。
孔雀大明王哪受得了这种气,整日呆在这群甚是无趣的光头之中,又不可进荤腥就算了。就因为如来从他背里蹦跶出来,竟然让这波人喊他“佛母”,孔雀堂堂一大老爷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幸而大鹏金翅鸟听闻后前来搭救,将灵山又是好一通砸耍之后才领着孔雀离开。
孔雀虽然离开了灵山,名号仍在,“孔雀大明王”一夜之间打响三界,孔雀初时还颇为享受,却总有些不识相的见面就是“佛母佛母”地乱叫,次次都惹得他忆起当年那些耻辱。
孔雀明王瞧着这小沙弥,面色青绿,怒吼一声:“去你的佛母,老子一羽毛丰盈的鸟神可不认你们这帮秃毛亲戚,把如来给我喊出来!”
孔雀明王第二次来到灵山,新仇旧恨一起,杀得叫一个畅快淋漓。可魔界众生毕竟在无间深渊囚困已久,毫无修行的章法,渐渐显露败势。
当年曾在无间深渊相助过孔雀的地藏王菩萨苦苦相劝:“魔界众生当日所受之苦,难道要三界同受,孔雀方休么?”
孔雀明王见手上众人死伤大半,大彻大悟,知道自己再这么闹腾下去,不仅仅是魔界,其他生灵亦无安宁之日。
“当年如来以一己喜好,夺了魔界的日月星辰,从此便是无间地狱。今日若是不解了无间深渊的封印,我就将你这秃毛嚼碎了再吞进肚子里。”
佛祖眉毛抖了三抖,终是应允了孔雀明王的条件。
魔界大胜归来,尊孔雀明王为无间魔王,从此众妖魔同三界众生一同享有日月光华,无间深渊再无战事。
百年后,孔雀明王娶有一妻,产下双生二女。长女为青黑孔雀,起名黛若;次女为洁白孔雀,起名皓月。
孔雀明王大喜:“没想到我孔雀竟然生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黑色孔雀,这魔族气质纯然天成,简直就是为无间魔界之王而生,我要立她为储!”
立储之昭传遍无间深渊,众魔皆喜,期待着这位天赋魔王。
可大明王万万没有想到,黛若长到一千岁,愣是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整日穿着黑色披风,待人淡漠,无间王宫的人们甚至都没见她笑过。倒是皓月聪敏过人,待魔有礼,颇受众魔推崇,有些胆大的魔臣已经上表请求孔雀大明王重立王储。
孔雀明王无奈,正欲同众魔臣商量修改王储之事,却偶然撞见黛若在他的书房之内翻腾着什么。
见对什么事情都提不上兴趣的大女儿如此认真,明王默不作声,看着个头小小的黛若站在他平日的座椅之上,将成堆的奏折一个个翻开重新规整好。待到黛若离开,孔雀明王踱步桌前,方才发现原来黛若将奏明重新立储的奏折通通放到了最上面。
明王感慨:这魔界不同仙凡,行文用字并未统一,皓月尚且还在学堂念着儿歌,黛若竟已经将这些全都看懂了!原来她并非愚钝,只是从来不想做这个王储而已。
第二日,孔雀明王便将黛若带出王城外的市集之上。无间深渊自从恢复日月之光,妖魔百姓也开始了自己的营生。孔雀明王学着人界布了了集市,以便妖魔以物换物,年复一年,日渐繁华,酒店、茶楼、当铺、布庄……慢慢有了些人界闹市的景象。
黛若被父亲带上了市集最高的一处酒楼,看着楼下街头形形色色的魔物,不懂父亲想要做什么,便拿了些瓜子兀自磕了起来。
“黛若你看,那个像牛一样的怪兽名叫诸怀,因为好食人肉而被贬入魔界。其实诸怀老实巴交的,特别好骗。他觉得人肉好吃就像人觉得鸡肉好吃一个道理,但是上面的人不管,觉得他作孽,一句话不说就把它给发配了。其实到了魔界他便只吃小虫果子,再没想过吃人。”
黛若远远看着那只正在拿苹果换柴米的牛头兽,数着手指算了半天都没算清楚,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还有这个,”孔雀明王指向另一边:“这只鸟名为紫鼠。长得像鸡,却有一身鼠毛。上面的人觉得它们丑,随便按了个罪名,说是会给人界招来干旱,也流放到无间深渊来了。事实上你看,我们这里从来没干旱过。”
黛若见那紫鼠领着一群小紫鼠小心翼翼得走在街头,只要有人大声说话,便将头缩起来一动不敢再动。
“还有这个夫诸,说是招水灾的;还有那个狙如,说是能招来战事,大兴军师……”
孔雀明王一一指认街头上的诸多魔君,黛若静静听着不发一语,两只小手却不自觉得绞在一起。
“大乖乖。”明王坐在黛若身旁,将她高高抱起,骑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你看,这便是你的臣民。他们可能丑陋,他们被那些表面慈善的人神所厌弃,如果没有无间深渊,没有魔族做后盾,他们便无处可去。”
黛若低着头,想了很久,终于开口说话:“父皇,黛若懂了。”
孔雀明王感动得老泪纵横,抱得黛若气都喘不上来。
此后黛若便像换了一个人,勤勉好学,待每一个宫人都极为温和,魔臣之中重新立储的呼声渐渐平息。
一万年后,孔雀明王将黛若招至殿前,语重心长道:“大乖乖,父皇的旧伤又犯了。黄帝最近搞了一个草药园,将三界的老年仙都招过去养老。父皇虽然不喜欢这些劳什子神仙,但是前几日去他那里小住,吃些药膳,泡个药浴,身体便爽利了许多。”
孔雀明王所说,就是当年佛祖自他腹中冲出所留的旧伤,此后明王的后背那撮毛就没长起来过,一直光秃秃的。黛若虽然面色冷漠,却还是自然而然得走到明王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唉,这无间深渊湿气实在太大,你早点坐上父皇的这个位置,让父皇好好养老去吧。”
黛若知道今天躲不过了,只得和孔雀明王说实话:“父皇,我这一万年间都在研习兵法,潜心练功,若您要我去前线退敌,我是万死不辞的,但是这魔族之王,我怕是不能胜任。倒是皓月妹妹近来和三界众神走动频繁,前几日请得几位德高望重的仙人来魔族宣讲修炼心法。再前几日还请花神、谷神来无间深渊播种育苗,改善环境。父皇,现在魔族太平,众魔和睦,不再需要我这样的君主,而是需要皓月妹妹这样,懂得与各界相处,得到各界尊重的帝王。”
黛若此话说的滴水不漏,孔雀明王眼中失望颇深,重重叹了一口气:“小乖乖的确知人善任,八面玲珑。但是这魔族,必须由你坐镇。这个想法我一万年都没有改变过,也说服了你一万年。”
“父皇……”黛若想要继续说服下去,却被孔雀明王扬手打断。
“我一会就下旨,下月十五禅位典礼,大乖乖好好准备准备,不要再推辞了。”孔雀明王轻抚黛若的头,柔声说道。
黛若一句话卡在喉头,又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