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本心不在焉地回应：“应该没出入，我们班留市里的同学亲口对我讲的。老同学，别考虑那么多，睡觉吧。”他说睡便睡着了，因为一切与他无关。
郑铁桥哪还能入睡，心事全贴在毕业分配上，琢磨自己哪个环节出现闪失，怎么会被坏小子李雨健抄了后路。上学时就觉得那小子鬼头蛤蟆眼，太不地道，最后因他翻了船。郑铁桥好像吃了毒苍蝇，心里隐隐作痛，情伤跟着复发，巩丽丽变成魔鬼面孔，站着她旁边的李雨健学魔鬼样，直吐黑舌头。郑铁桥叹息一声，强行赶走心魔脑魔，陷入无主题怀想的昏睡状态。
晚上的接风酒，安排在乡政府食堂，摆了三张圆桌，在岗的所有人员都参加。
党委书记刘一威亲自参加并主持，足以见得领导对新来同志的重视程度。他是公社改乡后第一任书记，说话平缓，作风朴实，处事温和，外表上缺乏乡镇干部的霸气。但这不证明刘一威优柔寡断，他必须说了算，说错的话也得算。他可以秋后重算账，纠正自己的过失，别人要想动用批评的武器替他纠错，只会找没趣。他温柔地舞棒耍刀，其权威性不容任何人挑战。
镇长曹二虎的作风和他相反，粗鲁又张扬，内在秉性极为相同，也想当家作主。一家岂能容二主，都想说了算哪成。因为老大思想严重，刘书记和曹乡长的大冲突没有，小摩擦不断。好在俩人的大局意识尚在，懂得“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的硬道理，更清楚不团结闹分裂的结果，关键时候曹二虎能退守，刘一威便见好就收。虽面和心不和，却也能和平相处。
今天曹二虎和俩副乡长都在县里开会，晚上赶不回来，接风宴成了党委唱独角戏。
刘一威主政后，立下不成文的规矩，凡有同志新来或调离，必须摆酒场欢迎或送行。酒没有，凑份子也得买，菜虽单调，但以量取胜，吃好喝好是酒场的重中之重，再穷不能穷酒场，再难不能难新老同志。这关系到党委政府对同志们的态度和感情。
郑铁桥起初以为乡领导格外施恩，打听清楚原委后，不得不对刘一威肃然起敬。可他没有喝酒的兴致，也想闹个滴酒不沾的首发印象，免得以后陷入酒潭难以自拔。在这以前，他听许多人讲过，在喝酒问题上要么封口，要么入流，游刃于两者之间，绝对是痴心妄想。而且一旦入了流，再想封口，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
他打定了拒酒的主意，没征得桌上最高首长的同意，等于白费心思。
刘一威因新同志到来而兴奋，显得神采奕奕。他端起足有半两的瓷酒盅，提足气平缓地说：“今天，啊，咱乡又分来一名新同志，他叫那个，啊叫郑铁桥，是新运农校的高材生，这无疑，给咱乡注入新鲜血液。下面，我代表乡党委、政府啊，对小郑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食堂内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刘一威没为掌声所动，继续说：“咱还是老规矩，前三杯谁都不能讲价，统统干杯。”话音刚落，刘一威将酒盅递到嘴边，仰头干掉。三张桌上的男女老少们哪敢怠慢，争先恐后地干杯中酒，现场一片乱哄哄景象。
郑铁桥端着杯犹豫在半空，他仍然想固守自己的意念，可这阵势又令他怯场，喝还是不喝，两难的选择考验着他。
众人完成领导交待的任务，分别坐下待酒，郑铁桥还站着发愣。
刘一威坐在郑铁桥对面，挤出慈祥的笑脸说：“小郑，这杯酒是大家的心意，啊，无论如何要喝干。”
郑铁桥已经跑丢了主意，听到书记的指令，想也没想举杯喝干。其实他能喝八杯，只是不想喝，便装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捂着嘴干咳了几声。
刘一威伸出拇指赞道：“好样的，啊，真棒。”
按资历排位，郑铁桥应当与闲散人员坐在一起，但他沾了新来乍到的光，况且这场酒名义上为他接风洗尘，自然要越层做到主桌，享受乡领导的待遇。
主桌为乡领导专设，由于领导们没到齐，坐着的十人只有一半乡领导，余下的五人临时凑数，除郑铁桥外全是女同志。妇联主任于温华首当其冲，往主桌坐，她知道那里肯定有她的位置，早坐晚坐早晚坐，早坐显得积极主动，能讨领导欢心。接线员王红霞很有自知之明，曹镇长在场时爱露脸，曹镇长没来，她往后抽，刘一威钦点她坐主桌。计生站张会计就愿挨着领导坐，早时她属于替补队员中的后备力量，今晚主桌终于缺席，她义不容辞地补位。李美丽已坐在别的桌，马四立自作主张，借口来的新同志分在办公室，非要李美丽作陪。
支走李美丽，马四立补坐在空位上。他嫌和领导们喝酒拘束，还得当小跑堂为他们服务，哪如和桌上酒友同事们喝酒痛快，自有一场大酒战在等待。
第二杯酒由副书记王玉强提议，郑铁桥咬牙切齿地呈难受状，好像喝药汤子般勉强咽下去。
李副书记又按序提第三杯酒，用他的话讲，这是喝惯例，也在落实刘书记的指示，他只是起带头作用并当好监督官。李副书记一饮而尽，又将杯底朝上亮空杯，滴酒未剩未滑落。
多数人皆喝或喝一点放下杯，唯郑铁桥独自端杯犯了愁。喝下第二杯时，他忽然喝明白了，不论酒桌上将如何运行，他为自己定下底线，最多喝四杯，若再有人劝，说啥也要拒酒。
三杯过后进入自由发挥阶段，说是自由发挥，其实并不自由，或者叫有条件讲程序的自由。
刘一威挺着腰板静候着桌上人敬酒，两位副书记轮着敬酒劝酒。
王玉强打圈酒喝到郑铁桥处遇到障碍，心里隐隐犯怒。桌上人都瞧着郑铁桥，眼神里泛着各种心意，看他怎样应对。
郑铁桥读出眼神里责怪鄙视的成分多，他知道众怒难违，纠结满腹地勉强端杯喝掉。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王玉强自语道，这还差不多，像个爷们。
郑铁桥慢吞吞地憋气咽下酒，并不急于吸气，估计脸色出现反应，夸张地捂嘴转头，冲着砖地干呕了几下，再回首归正转，脸面涨得通红，好像不胜酒力。
刘一威看得真切，琢磨着是否替郑铁桥解围。李副书记敬完刘一威，越过众人，优先和郑铁桥喝圈酒。他的酒词冠冕堂皇，欢迎郑铁桥到李庄乡工作，从此咱们是一家人，可以喝成一片。
郑铁桥怕脸上红晕消失，还在憋着气往脸上冲血，不方便说话，便呈难受状摇摇头，似乎未把李副书记放在眼中。
李副书记显然很不受用，心想，你小子初来乍到端什么学生架子，这种人我见多啦，越端架子充斯文，越给你下马威，让你斯文落地。他阴着脸说：“小郑同志好大架子，非得本副书记亲自端杯才识敬？不就小酒一杯，喝下去啥都了断。”话毕，李副书记独自干杯，严重地将了郑铁桥的军。
郑铁桥铁定了心不喝，但新同志遇到老问题，他缺乏妥善处置的能力，憋着气发射可怜巴巴的眼神，向坐对面的刘一威求助。
刘一威觉得他再免开尊口，桌上会出现僵局，受伤的当然是郑铁桥。他已动善心拉郑铁桥一把，便乐呵呵地打圆场：“小郑同志啊，即便不能喝酒，也不差一杯。这样吧，李书记提的酒你必须干，喝吐也要干。我陪着干，干完这杯可以挂免酒牌。”
刘一威话说到这份上，郑铁桥要是接着拒喝，显得固执己见不知趣，恐怕凶多吉少讨个没味。他捂着嘴来回揉搓，趁机偷偷地喘口粗气，然后乖巧地听招呼，站起身迅速地将杯中酒倒进嘴里，又转身干呕了几声。
桌上老大发话，具备绝对权威，郑铁桥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水代酒，想灌他的人无从下酒，扫兴地抛开郑铁桥，各自寻找新的目标开酒战。
郑铁桥虽然倍感受冷落，却图个清净。他用不着憋气，脸面很快褪色，从容淡定地当过客，酒场百态看得很真切。
郑铁桥回到宿舍睡不着，闲翻舒婷的诗集找感觉，试探情绪能否出几句诗。欲说还休之际，孙悟本醉歪歪地回屋，打乱了郑铁桥的诗性，郑铁桥烦得不行，蒙头想睡觉。
孙悟本那桌散场晚，在配发的六瓶白酒基础上，又追加了两瓶，走桌串场还喝了三四两，他今晚喝超了一斤。孙悟本醉是醉了，正在兴头上，离大醉特醉差点火候，特想找人白话。他扯开郑铁桥的被子，满嘴酒气地说：“睡啥，才几点，起来陪老同学说说话。”
“有啥好说的”，郑铁桥躺着未动。
“你不说我说，我有话要说。”孙悟本一屁股坐在郑铁桥床边，笑嘻嘻地说：“老同学，你真有人缘。今晚喝酒，有，有俩人瞧你的眼色冒金光，里边大有说道。”
郑铁桥侧听入耳，没觉出醉人说醉话，反而惊出好奇心，试探地说：“你就扯吧，除和你见面熟外，其他人我都是一抹黑，谁会留意我。再说，我用不着，也不稀罕。”郑铁桥言不由衷，嘴上无所谓，心里期待更多人的关注自己。
孙悟本口无遮拦地回应：“****，哼，我若扯开，你光剩臭美啦。”
人若喝醉，最爱没话找话，别人不想听，他会追着说，而且净说些绝密级的体己话。
孙悟本体态带醉相，大脑尚处于半清醒状态，自话自说：“你不理我是吧，那我开扯了。这第一人，要算刘书记。虽然他的眼神太深邃，我有点捉摸不定，但瞧你时，赏识的成分居多。老同学你婧好吧，前程肯定错不了。”
郑铁桥顺着孙悟本的思路转弯，似乎记起刘一威瞧自己的眼神有点怪，可慑于刘书记的威严，未敢与他对视，只是侧光扫描，酒桌上没引起注意。郑铁桥没接话茬，撇了撇嘴叹息一声，算作回应。
孙悟本酒劲往脸皮上攻，显得更加兴奋，又趁热打铁般地爆料。他说，第二人嘛，你可要引起兴奋，就是挨你贴身而坐的妇联主任于温华。啧啧，这个绝色美女，有多少男人夜思梦想，从未见她动过心。今晚看你的眼神，太放电啦，恨不能以身相许。老同学的艳遇快要到了。”
郑铁桥听着逆耳，回敬道：“别扯****蛋，喝了一场酒，只和人家说过三句话，你真能嚼舌根。要馋人家美色，快快追人家去，拿老同学涮着玩叫嘛本事。”
孙悟本略带遗憾地说：“信不信由你，我是过来人啦，看女人的眼神一看一个准。我要如你一样自由身，她向你放电，我也不会放过她。可惜呀，老夫玉树有主啦。”
孙悟本越说越伤心，郑铁桥坐起身，反倒安慰孙悟本，直到孙悟本醉得抬不起头，才扶他睡下。
据孙悟本醉后交待，他高中时就和班上女同学搞对象，结果他应届考进中专，女同学连考两年都落榜，不得不面朝黄土回家务农。孙悟本明知两人从此出现落差，走到一起的概率极小，却忍不住把女同学弄成大肚子。要么娶了女同学当妻，要么身败名裂遭学校开除。孙悟本两难中选择了前者，最后冒险回老家偷偷结了婚，又害得中专同班女友寻死觅活。孙悟本清楚哪头轻哪头沉，咬着牙将小秘密埋在心头，眼看着同班女友投入别的男生怀抱里，他才彻底打消留市里的念头，老老实实回老家过日子。谁成想，有人背后使坏泄密，人事局知道他上着学就结婚的事实，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放他一马，将孙悟本发配到李庄乡。他醉里更知愁滋味，抹着泪倾述。他想回县城，他想有个完整的家，可他无门路，不知何时是归期。
第二天醒来，郑铁桥去食堂打来双份饭，放在孙悟本的床头。
孙悟本不好意思地笑笑，气短地说：“昨晚我喝醉了，不知和你说了些啥？别当真。”
郑铁桥报以微笑：“不叫事，我早已忘掉。”他在想，自己选择不开酒戒百分百正确，喝成孙悟本那副傻样多难为情。
上班闲来无事，郑铁桥看新来的过时《新运日报》，盘算该给哪个版面投稿。刘一威从门口路过，叫郑铁桥到他屋里去趟。郑铁桥像跟班一样跟进屋里，站在当地团团转。
刘一威示意郑铁桥坐下，漫不经心地拉起家常。弄清郑铁桥的大概情况后，刘一威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鼓励郑铁桥好好干，乡村工作前途似锦大有可为。
郑铁桥受到领导的感染，虚话套话并用，表示了一番决心。他觉得无话可讲，该告辞归位了。
刘一威忽然冒出一句话：“小郑同志，派遣花名册是怎么回事？人事局的领导几次让我追问你，尤其牛同志，他老家是咱乡的，更是上心，莫非？莫非真和你有关。”
郑铁桥暗骂一声：“操”，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稳住神，有选择地汇报了自己分配的前因后果。
刘一威好像十分关心，又恰似并不在意，末了嘱咐郑铁桥：“你，你没拿，与你无关更好。人事局也是的，太拿分配当儿戏，回头有机会的话，我和他们念叨念叨。小郑不错，办公室的工作啊，希望你尽快适应并当主力。”
回到办公室，郑铁桥有些后怕，因为他与人事局牛同志争执期间，趁牛同志大意，又顺手将派遣单位花名册牵到裤兜，一直没拿出来。他想，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承认，应赶紧销毁，防止夜长梦多。他掏裤兜，里边空空无物，以为丢落在宿舍，一溜小跑回宿舍，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花名册。
郑铁桥莫名其妙。****的花名册能跑到哪里，绝不会自成飞机模型飞入寻常百姓家。相见无望，郑铁桥安慰自己，丢了未必是坏事，至少去掉销毁的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