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嘞,卖报嘞,《新运日报》,郑先生买吗?”低分贝的女报童声飘进屋来,明显地掺杂卖萌的成分。
郑铁桥从《新运日报》拔出双眼,好像白日遇见鬼敲门,怔怔地望着李美丽,专注的神情痴痴发呆。
李美丽受之有愧,轻柔地提醒道:“丢魂还是落魄,不认识美丽的我啦?”
郑铁桥折断痴情射线,手摸后脑勺,嘿嘿地干笑,以笑代言。
李美丽猫步上前,将手中《新运日报》摊在桌面。她低望眼,郑铁桥看得版面与自己摊开的版面雷同,心中明白怎么回事,仍然以不耻下问的姿态说:“郑铁桥,副刊上署名郑铁桥的三首小诗,是你的杰作吗?”
郑铁桥又怔怔地瞅着李美丽,低调地回应:“算是吧。”
李美丽显然不满意模棱两可的答案,撇着嘴说:“是就是,干啥不正面回答?过分的谦虚,等于是骄傲。”
郑铁桥领略过李美丽的刁钻技术,当然是针对马四立,一句话跑偏,或哪件事处置失当,她会把马四立噎得张口结舌翻白眼,还得把她叫着姑奶奶赔不是。郑铁桥怕引火烧身挨整治,转变口风讨好地说:“是是是,投稿快两个月才发,我以为石沉大海呢。”
李美丽昂着额门前刘海,甜脆地说:“早该这么回答。我说大才子,从今天开始,我正式佩服你。原来你深藏不露呀。以后嘛,有啥事随时支派我,绝对服从你的……不是领导。但我有小小要求,请你抽空教我写诗。”
郑铁桥以为李美丽要出幺蛾子,提着心吊着胆做好被动挨打的准备。听她只是想学诗,郑铁桥胸中长竹子,谦和地说:“难得美丽姑娘器重小郑,而且从我来后,你明着暗着帮过我多次,小郑已铭记在心,正好以诗为友。”
李美丽的煞气消失,美丽又动人,嗔怪道:“酸样子,别哄我。要哄,快去哄你的于温华。”她欲扮个鬼脸,却一副媚相,看得郑铁桥两眼冒金花。李美丽从郑铁桥眼神里意识到什么,平整脸面,正气凛然地说:“这三首诗,我更喜欢《影子》,里边好像埋伏着我的影子。”
郑铁桥犯难作答,李美丽一路“咯咯”地笑着飘走,留下一道撩拨青春的影子,在郑铁桥心中飘舞翻飞。
郑铁桥钻进李美丽的影子里,体味对影成双人的意境,信手抄起报纸,轻吟《影子》的诗意。
影子(外二首)
风擦不去/雨说不净/窗口的影子/孤寞寂静/坐着/模糊/躺下/晶莹/心中的影子/越积越浓
夜
夜/从我白色的日记本/走出/像曝光的胶片/显出生活的倒影/当我/把灵魂的独自/冲洗在日记本/夜/便跑的/无影无踪
秋
一千遍地述说/换不来半分慰藉/一千杯地痛饮/把愁灌醉/成了新鬼/东飘西游/吸三口凉爽的空气/愁/会凝固吗/问谁/都不语/只能问自己
《影子》是躺在宿舍胡乱寻思而成,漫无归属,此时此刻此状态,好像为李美丽量身定作,郑铁桥暗骂自己下流。
李美丽的影子消失,又一道影子袭上心头,好在两道影子擦边而过。假如有幸叠加的话,郑铁桥怎堪重负。
影子的主人浮出界面,于温华含情脉脉地走来。
就在昨夜九点半,于温华飘然而进郑铁桥的宿舍。郑铁桥躺在床上专注地读金庸,耳边忽地玉气兰香缭绕,朦胧地感觉仙影附体,他甩书起身,惊叫:“谁?”回过头仔细端详,于温华附着身子呈吹气状,泄着气说:“是于姐,我以为遇鬼呢?”
于温华咯咯地笑道:“你才是鬼。我看,你心里准有鬼。”
郑铁桥歉意地笑了笑,柔腔说:“鬼是褒义词。你看聊斋中女鬼,哪个不貌若天仙。咱乡里,配作鬼的,只有于姐。哈,这么晚了,于姐还大驾光临指导,小弟失礼了。”
于温华不为郑铁桥的花言巧语所动,才喜上眉梢,又愁肠百结,心事重重地说:“谁信你的鬼话。我叫你三四次了,都不肯赏脸吃小灶,怎么回事?嫌弃我的手艺不入流了。”
郑铁桥急着解释道:“哪里,哪里,于姐属于人见人爱的大众情人,我恨不能天天陪在你身边,像那只传说中的小羊。”
“贫气,跟谁学的?不学好,光学坏。你的话,越听越不是滋味。”
郑铁桥转移视听,接着刚才未竟的话说道:“马四立被咱们摆平了,可办公室的活都归我,统计数字,写汇报材料,忙得不亦乐乎,分身乏术啊。”
于温华沉默无语想心思,杏眼热辣辣地盯着郑铁桥,辣得郑铁桥双眼发花,坐在床上特不自在。
俩人比赛谁更沉默,似乎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沉默是件可怕的事,尤其一对青年男女独处在沉默里,死亡并不可怕,若是爆发,将出现难以预料的结局。
于温华带着任务找郑铁桥,想问几个敏感的问题,归结起来可用一个问题概括,她说:“小郑,我问你,必须正面回答,咱俩的关系你怎么看?”
郑铁桥睁着两眼非所答:“什么关系?”
于温华欲怒却羞,鼓足勇气把羞于出口的话说出口:“看你死样子,就装吧。我说的是,唐老鸭介绍咱俩那个、那个、那个事,你若即若离的,行与不行,给个痛快话。”
于温华围着“恋爱”课题绕弯子,差点直击目标,满脸难为情的样子,将难题推给郑铁桥选择。
郑铁桥缺乏接绣球的光荣感,只觉抱着欲爆的地雷,这情感世界就要毁在自己手中。他无法逃避,别无选择,硬着头皮直抒胸怀。他说,于姐,我喜欢你在心口难开。你天生丽质,是高贵的命,绝不可能长久地在乡里落难。而我,穷寒酸,恐难有出头之日。所以,我在你面前很自卑,总觉得配不上你。若你我有情,我,我期待你当我是兄弟,我会将纯粹的姐弟情,毫不保留地献给你。
于温华眼含杏仁露,并未哭天喊地显得意外,冰软地说:“我真傻,早该看出你的心思,却非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你的真实心理,我能领教。你在怪我用情泛滥,我成了你心目里的大众情人。你怪得好,其实我就是一堆臭粪,身边常有苍蝇嗡嗡叫,是我配不上你。”
郑铁桥以为于温华会知难而逃,便下床直立准备送行。毕竟与恋爱关系擦了点边,没有开始,但应有结尾,甚至要制造美丽的结尾,他想心平气和地把于温华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