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我占了你的姻缘，用命还你，可好？
——用命还你，可好？
——用命……
十年的时光并没有磨灭这句话给赵青淮带来的痛苦，不论何时想起，她仍会止不住地颤抖，眼角余光看过呆立在墓碑前的莫轩，自嘲般失笑，道：“如何？莫轩，害死了依依的我，你还要继续帮吗？”
莫轩看一眼赵青淮的侧脸，视线落回墓碑上的“柳依依”三个字，他的心很乱，赵青淮的话也把他带回了十年前的那日，柳依依苍白污浊的面容在脑海里清晰深刻，那种窒息般的痛即使在今天依然深入骨髓，一直都想知道的秘密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到了自己面前，他该憎恨还是该悲伤？
“莫轩，别再管我了，这是我该赎的罪，也是我该报的仇！”火光下的生死历历在目，赵青淮的双手紧握成全，悲愤的泪无声流出，等了十年，她不会再逃避了。
莫轩，谢谢你给了我十年依靠，你失去了挚爱，沉湎在梅林当中与我相伴只为追忆她的音容笑貌，而我……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正因为你的陪伴，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我们是寒冬里相互取暖的幼兽，依靠彼此才能继续活下去，只是……十年了，够久了，你该放下心头包袱，而我，也该放开你的拥抱，谢谢你，莫轩，还有……永别了……
“师妹，故人相见，何必急着走呢？”就在赵青淮默默离开的时候，一身红艳的凌舞从远处走来，看着木屋废墟的眼神冷漠且阴霾，“今日既是依依的忌日，师妹怎么不记得通知我一块儿前来拜祭？”
“拜祭？依依怎么死的，师姐难道都忘了么？”赵青淮怒目看向走到自己身边的凌舞，这个仍被她唤作“师姐”的女人如今就像浴血的恶鬼，从里到外都透着怨毒和阴毒，全不复十年前的高贵骄傲。
“怎么死的？”凌舞斜看一眼赵青淮，“我只记得依依可是为了救师妹一命才枉送了性命的。”
赵青淮抿唇不语，凌舞竟然可以这样颠倒是非、胡言乱语，实在无耻之极，偏生她现在又不能立马与她同归于尽，她还要借助她的力量从那人手里救出师父，她只能忍耐！
赵青淮越是隐忍，凌舞就越能感觉到报复的快感，身体上的折磨不能磨灭她的毁容之恨，只有意志和灵魂的摧残才能消解她的积怨！红纱下的唇角勾得妖冶，红衣的女子缓缓走到仍旧呆立在墓碑前的莫轩身边，缓缓道：“莫公子，别来无恙，武林盟会上受的伤，可已经痊愈？”
莫轩不动不语，时间让他学会了接受却没有让他学会遗忘，失去爱人的痛，无论过了多久，依然锥心刺骨。
莫轩的反应似是在凌舞的意料之中，对于他的无动于衷，凌舞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加得意。“我记得师父说过，师妹的性子面冷心热，面上比谁都要凉薄，可心其实软得很。原本我是不信的，不过……”凌舞故意停了一下，观察两人的反应，“近年来江湖上都在传说莫五公子沉醉温柔乡而忘了英雄气概，拜倒在毒仙子裙下，常住梅林不出。这传言我原本只信三分，依着师妹的冷心冷情，怎么可能容得一个自己毫不喜欢的男子在梅林长居？不过现在看师妹对莫公子的这般情义，那传言……未必空穴来风，师妹你说是也不是？”
“无中生有的谣传，师姐也信？”赵青淮反驳，但她知道这话在凌舞眼里无异于垂死挣扎，凌舞对她有恨，要报复她自然会不择手段攻击她的弱点，而她现在的弱点……大概就是这份不想说出口的感情吧。
十年啊，十年相依，十年相伴，即便开始无情，可是到最后，终是情难自禁，虽不知何时上了心，何时动了情，可当自己对他的那份情深重到连自己都无法否认的时候，赵青淮能做的只有把它深埋心底，当成一个人的秘密，不该产生的感情，就让它永远躲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吧……
“是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那可要问问莫公子了？”凌舞避过赵青淮的阻拦，快步走到莫轩面前，逼迫对方直视自己，“莫公子，我师妹与你在梅林相伴十年，从妙龄之年到如今花信已过，无名无分、无怨无悔，这其中的情深意重……莫公子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啊。”
凌舞的话虽有夸大其词之嫌，但话里显然将赵青淮和莫轩当成了一对眷侣，联系她说过的江湖谣传，莫轩只当她偏听偏信，误会了他与赵青淮的关系，低头垂眸，解释道：“凌姑娘误会了，虽然我与青淮相伴十年不假，但我与她仅是知己，并非江湖上所传那般。”
“哦？”凌舞故作惊讶，“住在六合门那几日，我瞧师妹看莫公子的眼里尽是绵绵情意，公子受伤那晚师妹还进你房里为你疗伤，我还以为……原来竟是我误会了。”
莫轩没有看着凌舞，自然也看不到她眼里的戏谑，只是听到她说自己受伤那晚赵青淮曾来为自己疗伤，便忆起那夜自己昏迷醒来之时充满鼻翼淡雅梅香——她果然是来过的！
伤了自己还来为自己治疗，她果然并非真心要如此冷漠地对待自己，她果然是有苦衷的！
比武场上的那一声歉意萦绕在耳，莫轩猛然抬头看向赵青淮，却见她带着忧郁的双眸也正看向自己，可是实现交汇的那一刹那，她却无情地撇开头去，只将一个冷漠的侧脸留给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苦衷要她这样拒人千里？
两人无言且短暂的交互自然逃不过凌舞的眼睛，她虽也看不到赵青淮现在的表情，但是垂在身边紧紧抓着鹅黄衣裙的双手正昭示她此刻的隐忍。凌舞无声而笑，窘迫吗？不希望被人知晓的感情在心爱之人的面前揭穿，觉得窘迫了吗？不，这还不够，仅是窘迫怎么可能消了心头的恨意，我不仅要把你的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还要让它被无情践踏，让你也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凌舞假意叹息：“那还真是可惜了，我看师妹和莫公子也算得上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若真能成其好事，在江湖上也算一段佳话。其实……我师妹秀外慧中、医毒双修，最重要的是对莫公子一往情深，公子何不考虑考虑，此生能有我师妹这样的女子相伴左右，也可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师姐胡言乱语了，莫轩你不必理会。”赵青淮虽不再侧着头，但仍不敢抬头看向莫轩，她怕一抬头，看见那张伴了自己十年、轮廓分明的脸，自己的便会忍不住流泪，抑不住埋在心底的情。
莫轩见赵青淮依旧不看自己，心下失望，只好转而向凌舞解释：“青淮很好我知道，她对我的关心治疗，也只是出于朋友之义，并非凌姑娘所说的男女之情。”
凌舞呵笑一声：“莫公子这是当局者迷啊，看不出我师妹对你的一番情意，也怪我师妹性子太冷，在意的不在意的，不够细心的人，确实很难看得出来。”
莫轩不语，抬头看向凌舞又看向赵青淮，“不够细心”四个字着实说到了他的心里，莫轩承认自己的确算不上一个细心的人，凌舞三番两次提到赵青淮对自己的情意，他原只当是她的误会，可现在仔细思考凌舞的话……
“这传言我原本只信三分，依着师妹的冷心冷情，怎么可能容得一个自己毫不喜欢的男子在梅林长居？”
“我师妹与你在梅林相伴十年，从妙龄之年到如今花信已过，无名无分、无怨无悔，这其中的情深意重……”
“其实……我师妹秀外慧中、医毒双修，最重要的是对莫公子一往情深……”
那一年，她在他重伤昏迷的床边坐了一晚，他醒来，入目所见是她红肿的双眼；那一年，他在栉比梅树中舞剑，她在落英缤纷下抚琴，乐声悠扬，剑舞潇洒；那一年，她在他的衣袍上亲手绣了一朵红梅，却只说那是她代替柳依依为他而绣；那一年，他喝光了梅林里的“香雪酒”却仍意犹未尽，此后每年他都能喝到她为他而埋的“香雪酒”……
细想之下，莫轩大惊，赵青淮为自己做的点点滴滴如溪流入海汇聚在一起时，竟是这般浩瀚汹涌，难道赵青淮对自己……
“青淮……你……”
“是啊，我是喜欢了啊。”良久，赵青淮如叹息一般的声音幽幽响起，“明知道不该喜欢还是喜欢了，就连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都不知道就已经喜欢了，甚至连控制自己不再喜欢都做不到，我当真无药可救。”
说出来了，一份至始至终都不想被人知晓的感情终是被自己亲口说出来了，说出口了，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滴一滴往外渗着血。
“对不起青淮，我……不知道……”是惊喜还是震撼，莫轩不知道，当“喜欢”两个字从赵青淮嘴里说出口的时候，他只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她竟是是喜欢着自己的！
赵青淮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她想离开，离开这个让她呼吸困难的地方，可是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剥殆尽，天地之大，竟是无所适从！
凌舞的手掌搭上赵青淮的肩头，暗暗施力：“师妹，莫公子虽然拒绝了你，可你千万不能记恨于他，毕竟莫公子的整颗心都给了依依，再也容不得其他人，而其他人对他的情也进不了他的眼，入不了他的心，无法对你有所回应是理所应当之事。”
是啊，理所应当也是意料中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可是为何当真相来临的那一刻，心还是会无法自抑地疼痛？眼泪还是会想要夺眶而出？即使紧咬着嘴唇，却仍然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这……是为何……
凌舞斜看一眼赵青淮已被咬破的嘴唇，无声讥笑，搭在对方肩头的手掌慢慢移到后背，提气运功，伤人无声。
血丝慢慢从赵青淮的嘴角蜿蜒而下，她带着悲悯和绝望看着凌舞，呐呐道：“师姐，这样你满意了吗？”
“当然……不够，所以你要好好留着你的性命，让我慢慢……折磨你！”凌舞在赵青淮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自己的目的，而贴在对方背心的手掌又灌了三分内力，赵青淮只觉胸中一窒，一口鲜血无法抑制喷涌而出。
莫轩看到赵青淮吐血，以为她被自己拒绝而急血攻心，毫不犹豫就走过去想为她疗伤，可是步子才迈开了一步，心里先生起了犹豫：他的关心会另青淮误会吗？
仅是片刻的迟疑，凌舞便扶着赵青淮的肩膀对莫轩道：“莫公子，我师妹旧伤复发，我便带她先行告辞了。”
莫轩抬了抬手想要做些什么，可是赵青淮低着头不再看他一眼，令他只能默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离去。
长空落索，秋风萧瑟，欲说还休，伊人已去，最愁不过离别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