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孙可姿就提出让楚湘水劝麦子回皇水参加公务员考试，同时欢迎楚湘水来皇水搭伙。楚湘水忙作了拒绝，他笑着说，我和麦子都考过了，就在南京考的，双双死，公务员考试是百慕大，此生万万不敢再去送命了。
听楚湘水这么说，孙可姿或然想到了麦子说的“实践证明”四个字，也知晓了其中的意思，不过，她倒觉得更有信心了，她说，那你就劝麦子考吧，只要麦子愿意回皇水，我就做你们俩人的大媒了。楚湘水像是被自己咬了一口，他拍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叫了一声说：哦！真主啊，你相信这是真的吗？晚上我给你写诗吧。孙可姿大叫，不要不要呀……
楚湘水追麦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从大一追到大四，又从江北追到江南。麦子先在十三钗婚纱影楼做了文员，他随即应聘到南京紫金山中学当了教师。期间没少和麦子联络，但令他苦恼的是，麦子对他的示爱总是信号微弱，甚至经常不接电话。孙可姿说他是麦子家树上的爱情鸟，他真感到讽刺得不轻，因为这只鸟从来就找不到树。今天，与其说是孙可姿求他帮忙，不如说是孙可姿给了他一次机会。晚上，他约麦子小聚，此时，麦子因为自己拒绝孙可姿的事正在不安之中，听楚湘水约她，很高兴，但是她说自己晚上在影楼加班，只能在电话里煲这个事。
听麦子这么说，楚湘水有些遗憾，但也只能认了。
楚湘水上来就谈考公务员的事，劝麦子趁着有过一次考试的经验，拾起来再战。麦子谈了自己的心中的诸多矛盾，其观点和她与孙可姿谈到的分毫不差，对此，楚湘水因为事前和孙可姿有过交流，应答的话和孙可姿反驳麦子的话当然也如出一辙，好像是一个人变成了男、女两份，同时同事来劝麦子。
两人通了五十多分钟的话，说到最后，为了表示自己真诚，楚湘水义勇地说，如果你回皇水参加这次考试，我立刻辞职奉陪。麦子立刻笑着说，别碰瓷啊！我赔不起的！你要考，我就更不想参加了。
或然感觉这句话会让楚湘江尴尬，麦子又说，可可就是想有个伴，你要考就不需要我去了，公司真的离不开我。
麦子刚才的话确实让楚湘水有点失落，他知道麦子是存心拒绝给自己接近她的机会，现在听麦子这么说，他忙说，我稍息，我稍息，你参加吧，算是我求你了。
和楚湘水结束通话后，麦子站在出租房前的一棵树下久久地发呆，静得如树上多长了一片叶子，此时，她心里很乱，很烦，为自己目前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为该不该参加这场考试，为帮不帮朋友的忙，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这把她吓了一跳。
手机是孙母打的，孙母在电话里说，我的孩，回来给我看看吧，娘想你了。
麦子平时很少能见到父母，麦子的父母常年在外给人家修补房子。此时，麦子仿佛能看到在北京的父母开着一辆破大篷车正在低矮的出租区转悠，大篷车上熬着用来补房的沥青，看上去像是一只四处漏气的破水袋。
没有空调的驾驶室了，头发已经花白的父亲面无表情地开着车，疲惫不堪的母亲茫然地看着前方，五岁的弟弟已经在大篷车的车载音乐声中熟睡了，脖子和小胳膊上全是痱子......所以，当孙母一声呼喊，麦子早就热泪盈眶了。
孙母抽噎着说：我的孩，来陪陪你姐姐吧，你们是一起大学毕业的，你们命好，都找到好工作了，就剩下可可了。因为工作不顺心，可可经常来家哭，可怜死了，我也是整夜整夜睡不成觉。你能来皇水陪她考试，也算是可怜我了。
面对着孙母的如泣如诉，麦子还能说什么呢，她答应了。
这一刀捅上去是要死人的！但是，孙可姿应该知道，在她接受衣龙堂时就接过了这把刀。
9月26日下午，经过20多天的复习，孙可姿和麦子在皇水市七中参加了公务员考试。
考试结束后，麦子去了一趟步行街，她给孙母扯了一身布料，算是报答23天来孙母对自己的悉心照顾。孙可姿说，你感谢我妈是应该的，不过，这二十几天来，你每天晚上都能喝上鸽子汤可不能记在我妈头上。
麦子一下子敏感起来，是谁？她问，又忙捂上自己的嘴，直直地看着孙可姿。这23天来，每天晚上十点多钟，总是能喝上沙县小吃中的那种瓦罐汤，着实让麦子好不过意，她一直认为是孙母在外面订做的。
此时，从麦子的神情里，孙可姿知道麦子已经猜出了八九，她笑了，接着点下头说，是他。人就在皇水。
原来，自从麦子回到皇水陪孙可姿复习后，楚湘水每天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后都会从南京坐车来皇水，然后在车站附近找个便宜旅店住下，到了夜里十点就到沙县小吃店中，让人送三份瓦罐汤到孙可姿家，一份是麦子的，一份是给孙可姿和孙母的。这件事，先是孙可姿一人知道，后来，因为孙母责怪孙可姿太浪费，孙可姿只好作了解释，于是孙母也知道了，但是楚湘水请孙可姿一定要为他保密，他怕麦子一旦知道这个事，他的汤就送不成了。这两天，麦子和孙可姿参加考试，楚湘水索性向学校请了假，就在皇水等着麦子。
从南京到皇水虽然只有40分钟的路，但是每天晚上放学都赶过来，还住一夜，只为晚上能送上一次瓦罐汤，这让人想着都累。麦子脸上红了起来，并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嗝，好像这么多天的瓦罐汤都出现在肚子里一样。
就在这时，楚湘水打来了手机，他小心地有点鬼祟地说，我在皇水办事，你如果回南京，我们刚好同路......
麦子说，哦！我改变计划了，我想去北京看父母。
楚湘水在那边沉默了一下说，我旁边就有售票点，我帮你订票吧。
不不不，不了，谢谢了，我忙了。说着，麦子就挂了电话。
麦子挂了电话后，一句话也不说了，看上去，显得很烦乱，而孙可姿则能想象到楚湘水从头到脚都在结冰的样子。
麦子去北京后，孙可姿一天也没有安生过，她每天都在纸上算分。一会儿高几分，一会儿又低几分，整个人也是一会儿成了正方形，一会儿又成了长方形，如同有一把锤子在头上砸来砸去的。
这天上午十点左右，孙可姿终于等到了衣龙堂的电话。衣龙堂说，你进入面试了。啊！孙可姿轻声地叫着，只觉得人被什么给粘住了，悬在空中一动不动，眼里噙满了泪，嘴里不停地说，谢谢您！谢谢！可是衣龙堂接着又幽幽地说，属于候补嗨。
衣龙堂说话喜欢带“嗨”，现在这个嗨字说出口时显得滴溜溜地要向下掉。他告诉麦子，这一次皇水城中城建设指挥部共招录三名公务员，目前，第一名、第二名的考生都比孙可姿高出十几分，第三名比孙可姿高出八分，也就是说，只有第三名不能通过面试，孙可姿才会有候补的机会。
第三名是谁？孙可姿问，显得有点急切。
衣龙堂翻了一下手上的资料，然后告诉孙可姿，姓麦。
孙可姿一怔，麦…..她几乎叫起来，但克制住了。
麦子。衣龙堂报出了名字，这和孙可姿想的一样，孙可姿一阵眩晕。这时，她好像听衣龙堂说，小孙嗨，晚上我请你喝茶。她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挂掉了手机。
孙可姿回到家后就躺下了。
孙可姿躺下后不久，孙母打外面进来了，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孙可姿身旁，矮小的身影，缓缓地盖在孙可姿的身上。孙可姿感受到了，早已充满眼眶的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这时，孙母很响地啧了啧嘴，像神一样地问：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孙可姿并不回答孙母的话，眼泪流得更急切了。孙母的两只手便紧紧地绞在一起，手面上的老人斑像是要一块一块地往下掉。屋里很暗，有些黑蠕动着就吃掉了她的半张脸，明亮的那部分的褶皱就显得更加确切和真实了，像是坚果的核。
或许是母亲的长时间沉默让孙可姿担心了，孙可姿坐了起来，她开始主动和母亲谈考试的事，其中她提到了麦子，那时，麦子两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显得又苦涩又艰难，有几秒钟像刺一样卡在喉头。接着，她又提到了衣龙堂。提到了衣龙堂邀请她晚上出去喝茶的事。她知道母亲守旧，平时，自己晚上回来迟几分钟都要问得锅底子干，就说，妈，我不会去的。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孙母更加焦虑。
孙母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可可，去吧，一生的事情不敢错过的……去吧……
孙可姿感受到了母亲语意的艰难，她摇了摇头。
孙母或然下了决心似的，她说，可可，听妈的，去吧，这是人家请你去，事事好说，等你去请人家，就是说不好的事了。
孙可姿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愣在那，忽然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母女俩就这样又沉默了好一会，孙母忽然抬起头说，麦子能不能让一让呢？
不行。孙可姿好像被吓了一跳，继而斩钉截铁地说。
孙母不敢去看女儿，只是低着头说，麦子成绩这么好，早一天考取，晚一天考取，终归会考取，你们是好同学，在这件事上让你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不行。孙可姿不假思索地说，语气比先前的更重，更坚定了。
孙母说，你今年考不取，明年哪家要人，是不是老衣参加录取，都很难说了，麦子就不一样了，她有好成绩，哪家考怎么考，都无所谓……
不行。孙可姿叹了口气说。
见劝不了女儿，孙母只好作罢。
有点出乎孙可姿母女的意料，下午两点多钟，衣龙堂竟然打来了电话，他对孙可姿说，事情不能再拖了嗨，要抓紧运作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家，方便的话抓紧来。接完衣龙堂的电话，孙可姿把衣龙堂的意思说给母亲听，然后手足无措地看着孙母，由于紧张，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孙母马上说，快去吧。他一个人在家……快去吧。
不。孙可姿一把扯住母亲，在卡斯特休闲城期间，孙可姿最怕看见衣龙堂那副鼬鼠般的眼睛，现在，衣龙堂说他一个人在家，打死她也不敢一个人去。
母亲好像不高兴了，脸色难看起来，说了许多诸如不灵活，不懂世故的话，决定亲自陪女儿上门见恩人了。
因为衣龙堂有看新闻的习惯，晚上七点半以后，孙可姿和母亲在商之都买了两瓶茅台酒，两盒茶叶，一条价值五千多块钱的金项链，带上了2000块钱，向衣龙堂家走去。。
叫开了衣龙堂家的门，果真是衣龙堂一个人在家，电视里早就有几个人坐在那，七言八语地在谈奥运会的事。一个款式很蠢、价格不菲的老式音响正在放着音乐。乐曲也有些老了，有个女人在里面气喘吁吁地唱，听那揣气一般的发声应该是邓丽君。好像还洒了香水，空气有些黏稠和虚假，是一种淡淡的狐骚味。茶几上摆放着水果和点心，水果刚洗不久，上面的水珠在一晃一晃的，似落非落的样子，让人揪心。两杯咖啡显然刚倒好不久，还在冒着热气。
见是孙可姿和母亲一起上门，衣龙堂明显一愣，心情立刻像一枚玻璃球掉在了地上，跳了几下后就滚到了一边，但等他看到提在孙可姿手上的东西，又见孙母将一只包裹塞进了自己的书橱，眼神如同上了蒸笼，慢慢地热起来，然后就谈孙可姿的事。
这个麦子你认识吗？这时，衣龙堂问，乜着眼看着麦子。我看了她的报名表，她也是皇水学院毕业的嗨，和你学的是一个专业。
孙可姿点了点头。
衣龙堂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自己的鼻尖上，停顿了一会说，这几天我一直就在想着怎么捞这个事。
孙母感动地说，咿咿咿……
而孙可姿则轻轻叹了口气，因为迷惘，她的预感很不好。
这时，衣龙堂低下头，突然问：这个……她得过什么病吗？
孙可姿先是疑惑地看着衣龙堂，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地面上。坐在一旁的孙母则急切地紧张地看着女儿，见女儿在那沉吟，连忙说，你衣叔问你话呢。这时，孙可姿让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孙母。孙母焦急地跺着脚说：快说呀！你衣叔问你呢。
孙可姿又低下了头，坚持了半天，极为艰难地声音极其微弱地说，得过……肝炎…..
孙母的眼睛像灯一样，立刻被女儿的这句话给点亮了，接着她把目光投向衣龙堂。
衣龙堂点了点头。
不过…..这时孙可姿突然说，是急性的，很快就好了。
衣龙堂轻轻地击了一下手掌，微笑着说，小孙，你命真好嗨！我可以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只要是肝炎就行。
孙可姿和孙母下意识地欢欣了一下，但是又似乎觉得不妥，很快就都矜持起来。而坐在一旁的孙可姿的脸上则涨得发紫，她当然能明白衣龙堂问这些话的目的，她心里有些难受和不安。这时，衣龙堂站了起来，他走到书橱前，找到那两千块钱，拿到手上看了看，对孙可姿说，但是，在操作程序上，我们应该要接到一份这方面的说明......这个嘛，你们回去也考虑一下。
说到这，他走到孙母面前说，酒和那个纪念品我收下了，钱带回去。
不行…..孙母好像要被人从悬崖上推下来，沙哑着嗓子，几乎是叫着说，她叔，这可是我们的真心呀！
衣龙堂笑了笑说，我没有拒绝啊，钱我是不能收的，我们有纪律，我犯错误了，谁来操小孙的事？
孙母做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心里呼的一声进阳光了，那是一大片的阳光，让她心堂子里又明亮又暖和。此刻，她突然发现，衣龙堂的书架是那么大，书是那么多，人是那么干净嘹亮。黑黑的头发，光洁而富有弹性的皮肤，一点皱纹都没有的额头和眼角，高而挺的身材，温和的笑意……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呵，是按照三十岁长的，硬是把人当花开了！
衣龙堂说“要得到一份这方面的说明”，说白了不就是要得到一份揭发信吗？
这一刀捅上去是要死人的！
到了下半夜，想到了这句话，孙可姿再也睡不着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拧亮了台灯，一团昏黄的光立刻将她从黑暗中拣了出来。一会儿想到麦子的可爱，一会儿想到麦子的可怜，一会儿想到麦子的冤屈。每想到一处，孙可姿的心就会被揪扯一下，就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当一口气再也喘不过来了，她叫了起来。
孙母听到了叫声，忙走进女儿的屋里，然后默默地坐在女儿的床前。这种情景在这间屋里已重复多次了。
母亲进来后，孙可姿就用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脸，怕被灯光灼痛了似的。坐了好大一会，孙母说，这个事你想好了……
孙可姿突然激动起来，一边哭一边不停地摇着头说，我想不好，我想不好。孙母不敢再往下说了，屋里又静得如墨。
过了一会，孙母说，这封信……写吧。
孙可姿忽然翻了一个身，面对着孙母说，妈，我问你，如果麦子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办？
孙母被问倒了，坐在那一句话也不说。
外面，临近窗口的那家又开始偷水了，他们把水管拧到正好可以一滴一滴往下漏水的地步，这样，水表就没有记录的，此时，那一滴一滴的水声，响得尖锐而分明，让人烦躁不安。
这时，孙母站了起来，她叹了口气说，罪人我来当吧。
孙母说着向外走了。孙可姿确实是想喊住母亲的，但她没喊出口，人像是陷进了泥沼，又像是一把被扯断了弦的琴。
东方巨大说，这种工作一刀一个血口子，是最为现实的工作，最靠近我们的生活。麦子觉得东方的话没有什么语法问题，但对这表里不一的事情有点不舒服。
麦子回到南京时，天上正在下雨，那雨过了筛子一般，精细。在北京看父母期间，麦子接到过楚湘水的电话，麦子得知，自己落榜了，孙可姿已经通过了面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