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文学作品中常出现的浑蛋文人本来就欠大嘴巴抽的，毁了一个或多个女人的一生，但一般男作家都从中找到自怜的影子，很难狠下心去指责同类，又不忍心给陈白露脑门贴上“你丫活该”的标签，只好委委屈屈地让她吞安眠药。如果把陈白露理解成一个堕落的交际花因债台高筑走向灭亡，这戏就只能凝固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点。
戏里养小白脸的顾八奶奶有句台词：“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你把钱给他花，他怎么胡花你都不心疼。”这话普适于所有时代、乞求一点点爱情的人们，正如陈白露作为女文青，她的死亡在嫁给那个诗人之初就已经注定了的，潘月亭、金八爷都不足以使她心死。
他是她的黑水潭
观看《色戒》变成了一项仪式，不全的版本，男女主角的牺牲，李安拍完最后一个空镜的大哭，张爱玲用25年痴缠的一万字。而它当年的面世，正是因为那洋洋得意的男角胡兰成，发表了《生生世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以为她是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因为他就这么想。《色戒》是张爱玲挥过去的一记冷冷的耳光，李安给它加上了一滴泪。
看电影之前，我就做足了功课，看遍了影评，好像也没有办法，铺天盖地，满眼都是。作家韩松落说，最触目惊心的是处决一干人的那个黑水潭。镜头慢慢地前推，六个人临峭壁而跪立，赖秀金哭得软瘫，其他人眼里一样的惊惧，王佳芝和邝裕民对视，他的眼里是不解，她的眼里没有后悔。他们的身下，是一潭黑水，即使坐在银幕外，身子也要往后一挫，一阵眩晕的黑水。那黑水好像是易先生，阴郁、深不可测，短兵相接时有过一刹的涟漪，然而迅速地水波不兴。
看到编剧王蕙玲的答记者问，她讲到最难的部分是拆解张爱玲的话，如果对照原文，细到无一字遗漏，凯司令旁边的珠宝店、车把上呼呼作响的小风车、牌桌上马太太莫名的吃醋（她也是易先生的情妇之一）、最后和的那把辣和，简直是把张爱玲的筋骨皮细细地解开，注入李安的情感，再原样缝好，可是，和关锦鹏、许鞍华、林奕华不同，那些导演在张爱玲面前自惭形秽，如奉纶音，必须旁白加字幕式地念张爱玲的原书才觉得有点底气，李安是真正没有忠实于原著的改编者，他改动的是灵魂。小说里易先生对王佳芝的死是坦然的、略带欣喜的、飘飘欲仙的，而梁朝伟饰演的易先生，坐在王佳芝的床上，抚着她躺过的白床单，像抚着她，红着泪眼和易太太说话的时候，他把汉奸彻底还原为普通男人，反衬得爱国学生和重庆方面愈发怯懦、无情，用一个小女子做炮灰。这完全不是张爱玲的本意了，倒是胡兰成会泪眼婆娑地还魂握着李安的手叫知己。
原著更接近事实真相，因为丁默村在审讯中矢口否认他和郑苹如的关系，还非议她“私德很坏”，也许这才是久经考验特工人员的真正态度。张爱玲没接触过特工，但她接触过汉奸，那个怕死、虚荣的男人，幻想早已灰飞烟灭。但是李安始终要为男人辩驳，要为他们留一点温情的光环。在这种情绪的挣扎里，大时代的黑水潭不仅吞没了王佳芝和她的同学，也吞没了易先生。
武林男女
看到新闻里梁羽生先生去世的消息，吃了一惊。85岁当然是相当长寿了，可是，我在三年多前电话采访过他，线那端的声音沙哑却十分矍铄，他的思路比年轻人还要清晰，对过去的记忆精确到月、日。那时他已经隐居在澳大利亚，日常最喜爱看国产电视剧，《大汉天子》、《走向共和》、《太祖秘史》这种历史类题材他都了熟于胸。
我从小学起开始看武侠小说，因为我有个爱看武打书的爸爸，又有个管理单位图书室的妈妈，我们家的武侠书就没有断粮过。金庸、古龙、温瑞安、诸葛青云……我爸爸思想正统，他最爱的还是梁羽生，因此我第一本接触的武打小说就是他的《冰川天女传》，连载在一本通俗文学刊物上。
梁羽生比其他武侠作者真纯的地方在于他尊重女性，很多写作的男人都有一种龌龊心态：现实中既然不能实现，就在书中淫遍天下女性。很多劣质武打书里都有共同的情节：男主角受了伤，女主角要用处女之体为他疗伤，顺便奉上自己积攒多年的功力，男主角只要嘿咻一下就能一剑三雕——美人身、美人心、美人财。而且一个美人还不够，好像天下男人死绝了，所有美女见了男主都如苍蝇叮血，整本书就是这类故事的重复。古龙的男人略好一点，靠自己练功，但玩女人是不可少的。金庸又好一点，男人不吸女人血，笨男人也会正正经经地和女人结婚，但如果这男人知情识趣，那可就不得了，张无忌这种性格有大缺陷的男人也能同时拥有四个女人的爱慕，到了韦小宝，更加极致地展现了男人的意淫能力。
《冰川天女传》就不是这样，桂冰娥爱惜世家子弟唐经天的才华，也怜惜孤儿金世遗的身世，两难中她嫁给了前者，但和后者依然是好朋友，三人的心地都磊落光明。续集《云海玉弓缘》里，金世遗为了爱人守了20年，这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梁羽生拥护一夫一妻制，他的书中也有在两个爱人中间的困惑，这个夹心却往往是女性，她一定抛弃世俗的外表、财富，跟随她真心喜欢的那个人。他笔下的男人略微失色一些，处理感情会拖泥带水，但不失为君子，从来不做下三滥的事。
那时我不相信课本里的历史，往往以为武侠小说里有真实的史实，后来才知道都是作者的想象。《七剑下天山》里董小宛被顺治抢进了宫，康熙是个阴险的人物，他杀死顺治。董小宛有个女儿冒沅莲，深深吸引到纳兰容若；《江湖三女侠》中，雍正有个心仪的少女，他被吕四娘取了人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这些都是真的。梁先生的观念里：皇帝是无耻狠毒的，包括那些将我们毒化的某些“历史正剧”包装的“再活五百年的明君”；热衷名利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女性散发着洁净的光辉，男女主角的分手总是因为误会，而不是由于男主角的自私卑鄙，即使他有一刻的自私，如《白发魔女传》中的卓一航，也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他的小说中很少有坏人，有也是脸谱化、光明正大的坏，不是金庸世界里的暗黑与欺诈。我猜梁羽生一生顺遂，童年温暖，才会有这样健康的一颗心。
现代求偶故事
游泳池的更衣室里，我偷听到一段对话。“你儿子多大了？”“28。”“在哪工作？”“公司。”“哪儿毕业的？”“某某大学。”“什么专业？”“某某专业。”“一个月多少钱？”“三千。”“高中哪个学校的？”“某某高中。”“有对象了吗？”“没有。”“谈过对象吗？”“没谈过。”“为什么不谈？”“不想谈。”“该谈了。”“还小呢！”“不小了，28该谈了。”“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对话的是两位大妈，我替问话的大妈害臊，又替回话的大妈发窘。这大概是中国特色吧，从对话中可以听出两人完全不认识，第一次相遇就可以那么肆无忌惮地窥探，哦，不是窥探，是逼问他人隐私，对方还不得不回答，不许生气，不许撒谎。
我在旁边替回答的大妈想了N种促狭的答案，譬如：我儿子是同性恋，不想找；我儿子结过婚了，不想找；我儿子要漂亮的，不想找……但这大妈竟这么智慧，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转移到问话一方，轻轻射出了冷箭。
她迅速判断出了对方的家庭状况，“你女儿多大了？”“25。”“那不用着急，早呢！”“不早了，现在怎么那么多剩女？”“我儿子倒是和你女儿年龄合适。”“是呀是呀，不如让他们……”“唉，可惜我儿子谁也不见，所有相亲的都不见！”
隔着哗哗水声和洗澡间的厚墙，我仿佛都能看到有女儿的大妈失望的脸色，虽然她及时调整了情绪，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有的没的，但显然频率和热情跌到冰点。她的女儿若看到这一幕，很难不羞愤吧。
动物界的求偶一向是雄性着急，偏偏轮到人类，情形往往颠倒，尤其是文学作品里，涉及到性的，一定是男人主动；涉及到婚姻，女人就成了被嘲笑的对象。尖利的如《围城》，三闾大学那段相亲，范小姐丑态百出令作者很愉悦，条件优越的苏小姐，也不得不沦落得主动出击；温和的《傲慢与偏见》，由于作者是女性，还保留有一丝自尊。
为什么人类会相反？是不是动物里的凰求凤，我们没见过，可看遍《动物世界》，绝少看到雌性求偶的例子。我的猜想是：人类的婚姻中解决性需要的元素只占一小部分。在动物交配中，雄性留下种子拍屁股就走了，不承担抚养义务，只为了享乐，既然只享受权利，必然要为追求权利付出一些劳动；而在人类婚姻中，婚后往往是男人噩梦的开始，他虽然不太用照顾子女，但要担负支撑至少一半的家庭经济，还要忍受老婆从小龙女到裘千尺的变化，赡养岳父岳母。
张恨水在《春明外史》里有一段是几位民国摩登女性聚在一起讨论嫁个什么样的“黑斯班得”，她们经过协商辩论，一致确定，要嫁一位“心术端方，相貌堂皇，家财百万，会做文章”的男士，并从当时民国中的知名男性中寻找标杆，大意就跟现在追星族想嫁刘德华的意思吧。符合“心术端方”的是康有为和张勋，他俩不忘前朝，忠贞不二，算是男子里罕有的烈夫；“相貌堂皇”有人提议梅兰芳，但他那是美丽，众人还是觉得顾维钧称得上男子气；家产百万是梁士治，会做文章有梁启超。几个女人意淫了半天，结果其中两个还是被一个花心小白脸劈腿玩弄了，仅仅一条相貌堂皇就让她们败下阵来，如果四条齐备，还不得发动世界大战，抢夺这个男海伦。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亘古不变。
美男与丑男
《乡村爱情2》刚演的时候，我如果在这部电视剧上多停留两秒，我妈就生气：“甭看了，里面的人一个赛一个的丑，难看死了。”我妈是金牛座，典型的以貌取人。由于没有完整看过一分钟，我也一直对这个电视剧没兴趣，电视剧至少要看一集，必须的，哪怕是很烂的一集，也许就牵着鼻子走下去。
为了去沈阳采访赵本山的企业，我才正式看《乡村爱情》。铺天盖地的，山东台一晚上放三遍，比年初的《闯关东》还炮火猛烈。我了解了《乡村爱情》为什么仅看几分钟无法投入，它和赵本山以往的作品一样，情节很像家常过日子，散漫如流水，没有悬念，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没有激情戏、打戏，一些喜欢劲儿大的观众接受不了。可是它也有它的好处，从任何一集看都不会有突兀的感觉，像情景喜剧，剧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员生动的表演。年轻的主角很嫩，配角们一个个身怀绝技，就像一个大舞台，每个人耍自己的本事，演技好的一下子熠熠生辉，戏少也拦不住流光溢彩。尤其是两个最丑的，结巴磕子刘能和嘴一抽一抽的赵四，一看到他俩出场我就乐完了，没有他俩的片段我就换台，还有肚子又白又软的刘大脑袋，我从此学会了一句口头禅：“必须的。”乱用在各种并不适用的场合。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有不正常的审丑爱好，因为好多人在网上痛骂这部剧中的男人太猥琐，丑化东北人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