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是随青藏高原隆起而出现的古老树种。塔里木盆地分布着世界最大的原始胡杨林。在干旱少雨的沙漠地带,胡杨竟可将根扎进地下十多米。岁月漫漫,风蚀沙掩,胡杨寸步不移地守卫着身后生命的绿洲,保护着千年不断的绿洲文明。可以说,胡杨是塔里木河的守护神。
林地中胡杨树距很大,林中还匍匐着一些红柳沙包。几块高地上,兀立着数株巨大的胡杨,干枯的树枝像张开的手臂凄凉无望地伸向天际。古胡杨那伟岸的身躯支撑着近旁一株半倒的枯树,如同一对搀扶着的倔立在荒原上的老人,令人难以置信。此时此刻,在中亚孤寂的腹地,面对被世人遗忘了的隐秘,昔日的西域、美丽的西域,复活了。
走出胡杨林。混浊的塔里木河水在深切的河床中汹涌东流。
我走下陡岸,水呈铁青色,哗哗的水声充盈耳际。河滩上铺开清一色碗大的乱石--这些石头当来自昆仑或天山。这里是塔里木河的中游,水面宽二三百米,水流湍急,浪涛翻滚。
罗布人、斯文·赫定和其他探险家,就是从这里乘独木舟漂向罗布荒原的吗?
现在,塔里木河铁干里克下游1/4的河道已经干涸。
历史学家科学家还在就罗布泊是不是游移湖而争论不休--这就显出一种无聊与无奈。
我触摸着光滑而冰凉的水体,思绪像浪花一样在眼前起伏不定。真理其实很简单。淤积与风蚀,夏季浩大的水势,使塔里木河下游频繁改道。毫无疑问,摆动的河道是内陆河终端湖变化的动因--如果你认定塔里木河(还有孔雀河)的终端湖是罗布泊,那么,在不同地质年代,在罗布荒原上不同纬度上形成的新旧湖泊都可以称为“罗布泊”。罗布泊就是一个游移湖。这就是简单的结论。
楼兰时期、隋唐时期、晚唐五代时期……盐泽、蒲昌海、屯城罗布泊、罗布淖尔、喀拉库顺湖、台特玛湖……这些都不过是“同一个湖泊”,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理区位的“别名”。
塔里木河下游,大坝的拦截,到处是盐碱滩和密布沼泽。
以非凡的勇气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一次又一次走向塔里木,走向罗布荒原,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进行极为严谨的科学考察,对河流湖泊之谜的不倦探求,成就了来自北欧的探险家斯文·赫定。而后来,为什么许多到过塔里木和罗布泊的科学家,都没有写出《罗布泊探秘》、《游移的湖》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巨著?
1921年,塔里木河主流在铁干里克改道,下游北移沿孔雀河注入罗布泊。当时,中外探险家科学家目睹了这一壮观的改道,他们非常乐观地预测,湮没的千年罗布泊所孕育的楼兰文明,将随着塔里木河的“回归”,在本世纪内复兴,从敦煌至罗布泊,再到库尔勒,将形成一条新的绿色走廊。1931年,罗布泊水面已恢复到1900平方公里,1942年实测水域面积为2870平方公里,其湖北部的水质良好,为可饮用的淡水。50年代末,科学工作者在罗布泊北岸考察时,记录到这里尚有数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他们还在满面春风地划过橡皮船,捕获过一米多长的大鱼。
这个预测没有变为现实。
1952年,水利部门在塔里木河中段建起“塔里木大坝”,阻断河水流入孔雀河,切断塔里木河通向罗布泊的水道。塔里木河依旧折向东南,注入台特玛湖。
20世纪是塔里木河下游生态与自然环境变化最大的世纪。
站在塔里木河的大桥上,迥望东方天际,也许就在这一刻,我萌生了要去罗布荒原,探寻楼兰与海头古堡的愿望。
几天后,我再次走近塔里木河。那是在库尔勒、尉犁以南,奔流了千里的塔里木河,在这里显出了迟暮的衰迈--大河不再奔流。
一片片明镜似的沼泽组成了水的迷宫。胡杨树浸泡在水中,有的只露出树梢。在这里我见到了斯文·赫定描绘过的“不透风的芦苇”。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派水乡泽国的风景,竟是在中国的西部,在苦旱的沙漠地带--究竟是水少了还是水太多了?
海子,是西北方言中对有较大水面的湖泊的称谓。
大西海子水库,位于距台特玛湖320公里处塔里木河干流上,始建于何时,媒体有多种说法。新华社在报道中说建于1968~1972年,不确。
大西海子水库距尉犁县城50公里、库尔勒市120公里。这座水库为大跃进时代的产物,1958年10月动工,1959年1月第一期工程投入使用,配套工程于1960年10月完工。水库的3座泄洪闸、2座放水闸最初都为木质,1963~1975年先后改为钢筋混凝土建筑,并加固了堤坝。
大西海水库由相连两个水面组成--即筑坝把塔里木河之水拦蓄至相邻的两个沙漠洼地之中,28公里长的大坝,2亿立方米的库容,它建成时候的死库容就有2400万立方米。如此绳索一般的长堤,我们就可以想见它是个什么模样了--沙包中的一个大浅盆。它最多的时候能灌溉的土地也不过10万亩。塔里木河干流经过道道大坝的拦截,大西海子水库终于成了它的终端湖,其下游网状水系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沙河。
其实,在大西海子水库上游,塔里木河干流上还有一座平原灌注式的大水库,即1958年动工、1967年竣工的恰拉水库。这座水库拦蓄了塔里木河下游的一个分支恰拉河及孔雀河水。这座水库后来加固改造后,库容也增至2亿立方米。塔里木河与孔雀河的自由和生命就这样被限定了。
大西海子和恰拉这两座平原水库蒸发等总年损失水量就高达1.34亿立方米,还有“平原跑马式”的漫灌--本来可以滋润绿色走廊、可以维持罗布泊生命的水,就这样被挥霍了。
1972年,罗布泊彻底干涸。
1973年的卫星照片,拍摄到了这一现象,罗布泊只留下了一道半环形的痕迹--环形堤,好似一只巨大的耳朵,在日夜谛听这万古荒原上生命骤然离去的足音。
1974年,台特玛湖也彻底干涸。
全部拦截塔河之水,据说是为了“塔里木垦区”这绿色“桥头堡”,三个团场,几千人垦荒,规划中的十数万亩耕地。一代青年付出了青春和热血。从此,我们永远失去了大河300多公里的奔流与碧波,永远失去了罗布泊、喀拉库顺或台特玛湖,失去了楼兰文明、若羌古国振兴与复苏的可能。
与新疆、与塔里木有着特殊情感的杨镰,在《发现西部》一书中记述了塔里木河下游绿洲毁灭的惨状:“到处是被采伐后又弃置的千龄胡杨,到处是纵横交错的塔里木河故道,废弃的农家篱笆、院墙,为浮沙掩盖的笔直的引水渠如同大地的经纬,分布在荒沙之上,苍穹之下。”
其中阿拉干与麦得克--前者是一个古渡口,是罗布人最后的家园,而后者则耸立着一座古城遗址,是著名丝路古驿的所在地。“麦得克也许是所有塔里木古迹中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它事实上延续了三四千年、反复放弃又一再复苏的绿洲,可以说,直到将塔里木河下游彻底横截的大西海子水库建成以前,它从来没有被塔里木人真正放弃过!而整个麦得克—阿拉干以东广袤荒野,可以说自有了塔里木河,就已经有了塔里木人的家园!”
不到半个世纪,围绕大西海子水库建起的人工绿洲,已经衰败,各团场的生产难以维持,现已弃耕13万亩,每年都有许多人被迫外流。1998年,塔里木河下游发生了有水文记载以来最严重的水荒。与往年相比,不仅断流时间提前了两三个月,而且持续时间长达300多天。垦区再次被迫扔掉5万多亩耕地。2003年9月,大西海子水库彻底干涸。
塔里木:沙漠中的水库,水就这样被挥霍了。
大西海子水库运行30多年的“功绩”之一,就是扼杀了罗布泊—台特玛湖的生命,扼杀了塔里木盆地东缘几百公里绿色走廊的生命。而这条由塔里木河和车尔臣河滋润着的绿色走廊,不仅是南北丝绸之路的关键,也是新疆、青海、甘肃乃至我国西北战略纵深的关键。是规划中的西北第二通道,西宁—格尔木—若羌—库尔勒铁路的重要节点。
目前,草地退化、沙化,土地荒漠化已向塔里木河中游蔓延,尉犁县著名的洛乎克湿地已经干涸,天然胡杨林也在衰退,绿洲农田草场中也有了流动沙丘,天山南坡的绿色经济带开始出现“断裂”。大西海子水库以下塔里木河下游,地下水位已由20世纪60年代的2米降至目前的16米,胡杨林因干渴而大片大片枯死,塔克拉玛干与新疆东部的库姆塔格两大沙漠呈合拢之势。
即使在丰水的季节,塔里木河与米兰河、车尔臣河之水也已不能相汇。
罗布泊湖盆,除了起伏延展的盐壳之外,已滴水无存。还有--罗布荒原成了自然条件异常恶劣,永远无水的不毛之地--这1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彻底地遗弃了,这是20世纪中国西部最大的生态巨变--大自然对我们的报复,可能要再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最终反映出来。
在一片沼泽边,我看到农场废弃的一个排灌站,里面已空无一人。歪斜的砖墙上结着白色的盐碱,墙上的红色口号标语还隐约可辨。漫灌与风沙一样,无情地毁了家园。如果我们多一点科学,少一点无知与蛮干……塔里木河啊,还会这样多灾多难吗?
大西海子水库淤积严重,虽然面积很大,但平均水深不到1米,成了一片沼泽,库存的水矿化度高,无法再利用。国务院批准了《塔里木河近期综合治理规划报告》。水库不得不放弃,完全退出了农业灌溉系统。其主要功能改为“生态水库”--即向下游塔里木河输水,保护和恢复下游植被。
可是《塔里木河近期综合治理规划报告》中,又将大西海子水库原有的功能--但愿不是终结塔里木河的功能--由上游恰拉水库承担。改建扩建恰拉水库,加高加固大坝,库容增至1.61亿立方米,水面扩大到47.8平方公里,死库容约1000万立方米。这个水库大坝增长到27公里多--与大西海子水库的大坝长度相近,水库年损耗水量约1亿立方米。人们存有疑虑,在每日每月流淌的时间中,若干年后,恰拉水库会不会成为又一个大西海水库?是不是还得废弃?
谁评估过修建大西海子水库与罗布泊或台特玛湖消失的得失?
谁计算过增加的新垦耕地与下游消亡绿洲的面积及其产出,比较过两者的生态与经济效益?
我们的视野中已充满了黄色。谁又应该为修建大西海子水库负责?
100多年前,在丁香花盛开的1899年仲夏节,斯文·赫定离开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踏上中亚的探险之路。
这次活动是由瑞典国王及诺贝尔资助的。他的辎重里,有一条专门从英国订购的带救生设备的可折叠的帆船。在漫长坎坷的旅途中,这艘昂贵的折叠船受到特殊的照顾--这可以看出塔里木河和罗布泊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尽管这艘船始终未能在塔里木河上扬起风帆,斯文·赫定当年乘坐的是独木舟,罗布人划桨。从国家的支持来说,斯文·赫定在中亚考察取得的巨大科学成果,亲眼见到了罗布泊的游移,楼兰一带古河道的复活,是一种必然。
斯文·赫定预言塔里木水系“北返”后,楼兰文明的再度振兴却没有成为现实。
我感慨不已。100多年过去了,历代中国有哪位统治者和大老板这样重视过塔里木河的探险与研究?更不用说对国境那边的阿姆河、斋桑泊,或者大洋彼岸的亚马逊河、非洲的尼罗河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水资源项目主任吉尔·博格坎普,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说过的一番话:“目前,世界最大的水危机不是水资源危机,而是水管理和水利用的危机,我们必须更加高效、可持续地使用现有水资源。”
不是吗?确实是水管理和水利用的危机!
塔里木不能没有奔涌的大河。罗布荒原不能没有壮阔的大湖。
当我告别塔里木的时候,耳边仍回响着新疆歌唱家克里木优美歌声。
“塔里木,送你一只金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