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欢快的尖叫声从他背后响起，“虫虫！大虫虫！”
格雷戈尔向着亮光跑去。两堵平滑的石头墙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口子，光线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格雷戈尔只能勉强挤进去。球鞋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他失去了平衡，从两道墙中间摔了出去，手和膝盖同时着地。
当他抬起头后，发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巨型蟑螂。
之前，在格雷戈尔的公寓里也出现过几只大虫子。科尔马奇夫人声称，她发现了一只和她的手差不多大小的蟑螂，蟑螂正从浴缸的排水管里往外爬。没人对她的话产生怀疑。而相较之下，站在格雷戈尔面前的蟑螂更是夸张，至少有一米多高。是的，它正用后腿站立着，这种姿势对蟑螂来说太不正常了，但是……
“大虫虫！”小靴子又喊了起来。格雷戈尔赶忙捂住她的嘴。他跪在地上，往后退去，但仍不忘歪头打量眼前这庞然大物。只见它手里正拿着个火把似的东西。小靴子惊慌地躲在格雷戈尔身后，拽着他的汗衫的领子。“大——虫虫！”她强调道。
“是的，我看见了，虫子，大虫子！”格雷戈尔示意小靴子安静，他紧紧抱着她，“非常……非常……大。”
格雷戈尔努力思考着，蟑螂一般都吃什么。垃圾、腐败的食物……吃人吗？他觉得，至少不会吃小孩子吧！也许他们会吃人，但也应该先过来踩两脚。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机。格雷戈尔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缓慢地向身后的石头墙退去。“好了，蟑螂先生，我们马上就走了，不好意思，我们打扰到你了……我是说我们扰乱了你……我们……”
“好闻，什么这么好闻？”一个声音嘶嘶说道。格雷戈尔花了一分钟时间，才反应过来是蟑螂在说话。他惊呆了，完全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呃……抱歉，能再说一遍吗？”格雷戈尔试探性地问道。
“闻起来好，是什么好闻？”嘶嘶的声音又来了，虽然话比较奇怪，但却不带威胁的口吻，只有好奇，还有一点点激动。“是一个小小的人类，对吗？”
“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在和一只巨型蟑螂对话而已。”格雷戈尔心想，“镇静些，友善些，回答这只虫子的话。他想知道‘闻起来好，是什么好闻’就告诉他答案吧。”格雷戈尔强迫自己做了个深呼吸，但立马就后悔了，只有一个东西能散发出那种气味。
“我便便了！”小靴子好像在提醒他一样，“我便便了，格格！”
“我妹妹需要一块干净的尿布。”格雷戈尔尴尬地说道。
要是格雷戈尔没看错的话，蟑螂似乎很惊讶。“啊啊，我们走近一点，好吗？”蟑螂说道。然后，他伸出一条腿，优雅地扫了扫面前的地面。
“我们？”格雷戈尔问道。接着他看到其他形态的生物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围在他们身边。原来是几只巨型蟑螂，格雷戈尔刚才还以为那是平滑的黑色石头墙呢。他们热切地聚集在小靴子身边，激动地挥舞着触须，高兴地抖个不停。
小靴子对恭维来者不拒，她立马就知道他们都很崇拜她。她向蟑螂们张开圆鼓鼓的手臂。“我便便了。”她优雅地说道。蟑螂们立马发出了赞赏的嘶嘶声。
“她是公主，地上人，她是吧？她是女王，是吗？”领头的蟑螂像奴仆般垂下头，问道。
“小靴子？女王？”格雷戈尔问道，禁不住大笑起来。
这个声音似乎让蟑螂们感到很不愉快，他们僵硬地向后退去。“笑，为什么？地上人，笑，为什么？”一个声音嘶嘶地问他。格雷戈尔立刻明白了，他冒犯了他们。
“因为，我们……呃，都是穷人，她有点脏……而且你叫我‘地上人’？”他蹩脚地问道。
“地上人，你不是，是吗？你不是。”那个拿着火把的蟑螂凑了过来，看着格雷戈尔，“你看起来像，但闻起来不像。”
领头的蟑螂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老鼠真坏。”他对着手下们说道，“让地上人待在这儿，我们走？”蟑螂们立马向他靠拢过去，像开大会一样，说起话来。
格雷戈尔听到了只言片语，但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们正热烈地争辩着，这让格雷戈尔再次有了逃跑的念头。他看了看周围。在昏暗的火把下，他发现他们好像身处一个扁形的长隧道里。“我们得往后退，”格雷戈尔想，“不能往旁边走。”他要是抱着小靴子，永远都没办法从长长的管道爬回洞口。
蟑螂们做好了决定，又走了过来。“你们跟我们来，地上人。带你们到人类那去。”领头的说道。
“人类？”格雷戈尔舒了一口气，“这里还有别人？”
“骑，你，骑？跑，你，跑？”一只蟑螂问道。格雷戈尔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载自己一程。只是他的身体看起来不够结实，似乎载不了格雷戈尔。不过他知道，有的昆虫，比如蚂蚁，能负重比自己身体重好多倍的东西。他想象着自己坐在蟑螂身上，把蟑螂压扁。那画面真让人觉得恶心。
“我想我还是走吧——嗯，应该是跑。”格雷戈尔答道。
“骑，公主，她骑吧？”那只蟑螂充满希望地问道。他讨好地摇摆着触须，在小靴子面前趴了下来，肚子紧贴着地面，身体一下子变平了不少。格雷戈尔刚想拒绝，小家伙就径直爬到了蟑螂的背上，他早就应该料到妹妹的这一举动。在中央动物园玩的时候，小靴子就非常喜欢骑在金属大乌龟上。
“行，但她一定要抓着我的手。”格雷戈尔说道。小靴子立马顺从地抓住了他的手指头。
蟑螂出发了，格雷戈尔发现自己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们的步伐。以前看妈妈打蟑螂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种生物动作很快。显然，这些大型蟑螂的速度也很惊人，尽管身形庞大，跑起来却能和那些小蟑螂媲美。幸好隧道里的地面平整，格雷戈尔几周前刚结束田径训练。他调整好步伐，很快就以较舒服的节奏跑了起来。
隧道突然多了很多转弯。蟑螂们改变路线，跑进了侧行道里，有时还掉个头，选个新路线重新开始。格雷戈尔绝望地发现自己迷路了，跑过的小道在他脑海里形成了弯弯曲曲的画面，这让他想起了小靴子平日里的涂鸦。他一边努力记住方向，一边紧跟在这些虫子旁边。“老天啊，”他想，“这些虫子真能跑啊！”格雷戈尔气喘吁吁，蟑螂们却未显出一丝疲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目的地似乎离他们还有一百里远。鬼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能跑多久！
就在格雷戈尔准备告诉蟑螂们他想休息时，一声熟悉的咆哮声传来。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离声音越近，他就越能确定。听起来好像有一大群人，个头都很大。但这种隧道里怎么可能装得下那么多人？
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斜坡，格雷戈尔不得不用脚后跟用力踩地，才能避免踏到领头的蟑螂身上。有个轻柔似羽毛的东西从他的脸上、胳膊上拂过。布？翅膀？他从一团东西中跑了过去，一道刺眼的光线射了过来，他本能地盖住双眼，以便适应那强烈的光线。
人群那边传来了喘息声，他的判断没错。周围突然奇怪地安静下来，他感觉到，正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
格雷戈尔试图弄清楚周围的环境。这里其实并没有那么亮——事实上，现在好像已经是晚上了——只不过他刚在黑暗中待的时间太长，已经分不清昼夜了。他最先看清楚的是地面，上面好像覆盖着一层满是灰尘的青苔。地面并不平整，但却像人行道一样光滑。格雷戈尔觉得脚下的地很有弹性。“是田径场。”他想，“应该是为了什么比赛建的。怪不得这里有那么多人，原来是在体育馆里啊。”
渐渐地，他看清了周围的一切。精致的墙环绕在周围，形成了约十五米高的环形穴状建筑，上层则是环绕在体育馆内的露天看台。格雷戈尔的目光从一排排的人身上越过，寻找顶棚。他没发现顶棚，却看到了运动员。
一群蝙蝠正缓慢地在体育馆上空绕着圈飞行。他们按颜色排列，从淡黄色到黑色。格雷戈尔估计，最小的蝙蝠展开翅膀，估计也有四米多长。他进来之前，人们一定在看蝙蝠的飞行表演。因为体育馆里除了蝙蝠，别的什么都没有。“也许这里和罗马一样，他们把人喂给蝙蝠吃。说不定蟑螂把我们带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猜想。
一只蝙蝠身上突然掉下一样东西，落在体育馆地面中间，又弹了起来，离地面大概十五米高。格雷戈尔暗想道：“哦，这不过是一个……”
“球啊！”小靴子大喊道。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小靴子就从蟑螂背上滑了下来，穿过蟑螂队伍，歪歪扭扭地跑了过去，扁扁的小脚在长满苔藓的地上迈着大步。
“最优雅，公主……”格雷戈尔急忙去追小靴子，却听见一只蟑螂梦呓一般的赞美声。虫子们轻松地挪开步伐，让小靴子通过，但却给格雷戈尔造成了不少障碍。他们要么是在故意拖慢格雷戈尔的步伐，要么就是被小靴子惊人的美貌吸引，完全忘记了格雷戈尔的存在。
球再次落到地面，又弹回到空中。小靴子在后面追着，手高高举过头顶。
格雷戈尔终于摆脱了蟑螂们，跑到了妹妹后面，一个阴影从他身上掠过。他抬头一看，心里满是恐惧——一只金色的蝙蝠正径直向小靴子俯冲过去。他没抓到妹妹，只能着急地大喊道：“小靴子！”胃里一阵紧缩。
小靴子转身面向格雷戈尔，却一眼看到了蝙蝠。她的脸上立马神采飞扬，好像被点亮的圣诞树。“蝙蝠！”她指着头顶那个古怪又丑恶的动物，大嚷道。
“上帝啊！”格雷戈尔想，“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能吓到她吗？”
蝙蝠一个俯冲，从小靴子头顶上掠过，腹部的皮毛轻轻擦过小靴子的手指，接着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冲向看台上方，蝙蝠翻过身子背部朝下，格雷戈尔这才注意到，它的背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腿缠在蝙蝠的脖子上——居然是个女孩。
女孩头朝下，松开双腿，从蝙蝠背上落了下来。她一个完美的直体后空翻，像猫一样轻盈地落在了地上，正好站在小靴子面前。她伸出一只手，球正好掉进她的手心里——这若不是时间计算精确，就是运气太好。
格雷戈尔看着女孩，那张脸上写满了傲慢。他心里暗暗叫苦，他们这回可是运气欠佳。
老实说，这女孩是格雷戈尔目前所见过的样子最怪的人。她肤色苍白，几乎能让人一眼看清皮肤下的血管。格雷戈尔不禁想起科学书本上有关人类解剖学的那章——翻开一页，满眼都是骨头。再翻一页，全是消化系统。这女孩完全就是个会行走的人体解剖图！
一开始，他以为女孩的头发和奶奶的一样都是灰白色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的头发看上去更接近银白色，但又有一种金色闪耀其中。头发被扎成复杂的辫子，垂在后背，塞进了腰带里。女孩头上戴着一条金色的带子，也许是发箍吧，但格雷戈尔总觉得那是皇冠。
女孩站得笔直，左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格雷戈尔看得出来，女孩的掌控欲很强，但他并不想受她支配。虽然格雷戈尔比她高十五厘米左右，但她还是试图用俯视的眼神看他。她真的很骄傲。格雷戈尔以前也认识这种女孩，每当遇见这样的女孩，妈妈总会评价说“她很骄傲”，然后摇摇头。但格雷戈尔看得出来，妈妈对这种女孩很是赞赏。
但是，骄傲和耀武扬威可是两码事。
格雷戈尔觉得，她指挥蝙蝠搞这么一出，完全是为了捉弄他。飞一次就已经够了，她在用这种方式吓唬他，不过他的胆子可没那么小。格雷戈尔紧盯着女孩的眼睛，发现她的瞳孔里居然闪着淡淡的紫色。他稳住自己。
要不是小靴子的干涉，两人之间的这种凝视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她推了那个女孩一把，差点把她撞倒。女孩摇晃着后退了一步，狐疑地看着小靴子。
小靴子灿烂地笑着，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球球？”
女孩单膝跪下，把球递到小靴子面前，但手仍然紧紧地抓着球。“是你的，你才能拿走。”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漠、清晰、陌生。
小靴子想去抓那个球，但女孩不肯松手。小靴子疑惑地扒着她的手指，“球？”
女孩摇摇头，“你必须比我强大或聪明才能拿到球。”
小靴子抬头看着女孩，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她伸出手指，指着女孩的眼睛，“紫——紫！”她喊道。女孩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将球丢在地上。小靴子赶忙爬了过去，一把抓起球。
格雷戈尔忍不住说道：“我想，还是她比较聪明。”这话有点刻薄，但他很不喜欢女孩捉弄妹妹的方式。
女孩眯起眼睛，“你却一点儿也不聪明，你怎么能对女王这样说话？”
看来他想得没错：她的确是个贵族。说不定她现在很想把他的头砍掉吧。但若此时露怯，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于是，他耸耸肩，“不，要是我早就知道你是女王，我肯定会说些更酷的话。”
“更酷？”她不解地扬起眉毛问道。
“就是更好的意思。”格雷戈尔答道。他没法用一个更酷的词来解释。
女孩决定把他这番话当做道歉词。“不知者无罪，你叫什么名字，地上人？”
“我叫格雷戈尔，她叫小靴子。”他指着妹妹说道，“其实她的真名是玛格丽特，但到冬天的时候，她喜欢偷别人的靴子穿着到处跑，我们就喊她小靴子了。而且我爸爸最喜欢的一个音乐家也叫这个名字。”这解释让格雷戈尔自己都昏了头，“那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我是卢克萨女王。”女孩说道。
“卢克——萨？”格雷戈尔重复道。
“这婴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紫紫？”她问道。
“她说的是紫色，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你的眼睛是紫色的，她以前从没见过紫色的眼睛。”格雷戈尔解释道。
小靴子听见“紫色”这个词，赶忙举着小手跑过来，那上面还留着记号笔画过的痕迹。“紫——紫！”她叫道。
“我以前也没在人类身上看见过棕色的眼睛。”卢克萨看着小靴子的眼睛说道，“这个也没见过。”她握住小靴子的手腕，抚摸着她浅棕色的光滑皮肤，“肯定要晒很长时间的太阳才行。”小靴子浑身发痒，咯咯地笑了起来。卢克萨故意挠着小靴子的下巴，逗她发笑。在那一刻，卢克萨放下了架子，让格雷戈尔觉得也许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接着她便直起身来，又恢复了傲慢的架势。“那么，地上人格雷戈尔，你和你的宝宝都必须去洗个澡。”
格雷戈尔知道，由于自己一直在隧道里奔跑，浑身都是汗臭味，但这话听起来确实很不悦耳。“我们应该走了。”
“走？去哪儿？”卢克萨惊奇地问道。
“回家。”他答道。
“带着这个气味还想回家？”卢克萨说，“就算知道怎么走，你们还没到隧道那边就已经死了三次了。”她看出格雷戈尔没明白她的意思，“一闻就知道你们是地上人，这样很不安全，对我们也不安全。”
“哦，”格雷戈尔觉得自己笨头笨脑的，“那我们还是先洗个澡再回家吧。”
“没你想象得那么容易，我会让维库斯跟你们解释的。”卢克萨说，“你们今天很走运，很快就被发现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很快就被发现了？”格雷戈尔问道。
“你们一落地，我们的瞭望台就发现了。是爬虫发现你们的，于是我们就派他们出去找你们了。”她说。
“我明白了。”格雷戈尔说。可瞭望台在哪儿？藏在昏暗的隧道里吗？还是躲在他穿过的那阵迷雾里？在到达体育馆前，他除了蟑螂什么都没瞧见。
“他们为以防万一，就出发去找你们。”卢克萨指了指蟑螂们，“看到了吗，他们还带着火把，他们要不是想来找我们，是不会带的。”
“为什么？”格雷戈尔问道。
“这些爬虫不需要光线，他们之所以带着火把，就是为了表明他们的诚意。你没想过，你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到这儿了吗？”她问道。没等格雷戈尔回答，她就转身对着蟑螂们，他们正耐心地站在一旁。“爬虫们，你们想用地上人和我们交换什么？”卢克萨问道。
领头的蟑螂疾步爬上前来。“你给五篮，给不给？”他嘶嘶问道。“我们只给你们三篮谷粒。”卢克萨答道。
“老鼠给很多鱼。”蟑螂故作轻松地抽动触角，讨价还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