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九日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这一天，贩城街头再次显出车水马龙的劲头，媒介在显要位置报道全省已连续二十天无新增非典确诊病例，卫生部六月八日发布非典疫情通报称，按世界卫生组织统计标准，该省已不在全国内地有疫情的省份之列，不再参与全国疫情排位。这一切，莫不令人们争相谈论振奋万分。
与此同时，辜寨村也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机遇。许氏集团考察组到此，谈笑间和自清兄弟及辜书记他们意向性地圈定了四十亩荒地作为许氏集团贩城绿色食品基地首期工程。辜寨村铸造厂正在旁边，也给圈了进去。闵主任表情复杂，将铸造厂四处的旮旮旯旯里全部都查视了一番，仍自久久不忍离开。
考察团才走，村民们就围了上来，他们说笑间透着兴奋，观望中现出揣摩。几个人嚷嚷道：“辜书记，我那一亩半地准备种一些旱庄稼呢！”辜书记冷冷一笑说：“你一亩半地？这话去年说得，现在却过了期哩！税费改革面积签字，这项工作是在求爹爹告奶奶呢，你们却高高在上翘起二郎腿，把干部当作叫化子打发，把送到你们手上的肋条肉当成烂骨头！现在发现骨头还能长肉，又闹腾着想要回，这个算盘倒是打得高明！”
一些人还要争辩，闵主任解释说：“这些地里产出有限，往年里粮价又低，加上确实有一些农户人口外流，种种原因，村里荒了许多面积。但这些面积的经济任务上头没有减免，每年都是由村委会承担着。年初的面积签字，其实就是落实你们的法定面积。做了很多工作，但你们表态不愿耕种。也不能就永远荒废了吧？现在引进开发正好解决了问题，而且还可带动村里致富，雇请你们劳动，我们严格按政策办事，你们也应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嘛！”
自清也说：“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步棋呢，后面还要继续扩大面积，规模化经营。还要办加工车间，销售平台，顺利的话往后哇，估计你们大部分人也和城里一样要实行上下班制度呢！”那些人便降下了调儿，说笑归说笑，但不再扯那些是非之事了。
回到辜书记家，他老婆饭菜已弄得差不多了。烧了一只土鸡，一盘红烧肉块，一条鱼切成两半，鱼头部分打汤，鱼尾部分红烧，分量都还不错。家常小菜也不少，堆满了桌子。辜书记高声催吃，又说比不了城里，条件有限。德凯说：“我却是最喜欢本土饭菜的，那街头摆卖的菜哪样不在臭水沟里浸个一天半宿？”勇利也说：“是哩，这菜看着颜色都觉得亲切。”自清一下子笑了起来说：“这一说我想起了谢经理，他可是个吃里行家呢。”德凯接着说道：“只怕他再没了那份雅兴！十多天前报道果子狸是非典病毒携带者，广东正全面抵制吃野味之风，首先就从党员干部头上开刀呢！”勇利也说道：“大震以后余威尚存呢。”自清叹息一声说：“说来很是奇怪，那一段日子紧张是紧张，但念念不忘的是勤于洗手讲究卫生。如今却意识淡漠，变得懒惰不堪起来。”
闵主任突然想起什么，插话说道：“那闵焕生奇怪的病让人寒心，连个预防的办法都没有呢！”德凯解释说：“这种精神病很少见到，隐蔽性非常强，但要在特定环境中才能发作。”闵主任叹道：“猴子虽然不甚正经，只是不该遭到灭门之祸。”辜书记翻他一眼说道：“古话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呢！”勇利哈哈一笑说：“辜书记有将王之相呢。”德凯也道：“辜书记雷厉风行，确实是威信的人！”
自清只是无声的轻笑，见辜书记正拿眼看他，也接口说：“辜书记尤其在政治工作方面卓有成效。就我所熟悉的村委会不下几十个，但多数基层组织陷入了瘫痪状态，每年一两次的党员生活会议都难得召开拢去。辜寨村只要有什么大小事情，一声令下，村干、队长、党员三级人员莫不到齐，这就是一个鲜明的对比。”辜书记又找人碰了一回酒杯说道：“政治工作怎能放松？我是深受毛主席思想教育的人，思想垮了，还能干个球！每次村里大会，我讲话都是只列个一二三四，随口说来，那地上掉个针头下来都哐当一响。别看闵主任是老高中生，还读过古书，这一点他掉得远呢！是不是啊闵主任？”闵主任笑着点头说：“那是，那是！”
（2）
一晃就过去了几天，许氏集团也有了回音。辜、闵二人和自清会了面，催办手续事宜，言行之间兴奋异常，仿佛天降神笔马良，可以在他们满村去点石成金。
三人一起去镇里，正遇上吴镇长，便向他汇报了。吴镇长问：“已经看过土地了？”众人回答说是。吴镇长又问：“没提出其他条件？”众人不得其解，自清回答说：“没有，只等着办手续他们就打资金过来。”吴镇长点头说：“你们先去找土地的方所长，回头我打他电话。”
土地所所长方斌和自清颇有交情，一见面就上茶递烟，并递给自清一张名片，说：“自清啊，还记得你上班才两年时我俩就驻在一个村子，我们谈论过不少女人哩！可转眼你就有了老婆，要不我还打算给你推荐一个呢。”自清笑着骂道：“扯蛋！当了官就随意寒碜人？”方所长打着哈哈说：“什么官职，球哩！那时候是没有缰绳的马儿，倒还快活一万分！”
寒暄归于正题，辜书记性急，直入主题询问费用问题，方所长说：“这事一来要查看现场，二来要根据有关文件进行。吴镇长交代了关系，我们也会有所弹性。但是所里僧多粥少，工资已挤压多时，周转也难以维持，又要上交局里，所以还是不能违反原则的。”自清笑道：“方斌你就别在老朋友面前摆臭架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引进开发意义深远，现在只是拉开序幕，手续程序上万万不可让人家生出反感。所以越快越好，越简单越好。费用上还得有所倾斜，适当关照一下村里。”方所长呵呵笑着说：“自清来得直爽，明儿就看勘测现场，费用也尽可能地让你们满意。”
次日从辜寨村返城后，方所长将那计算器按得嘀嘀乱叫，然后让大伙儿看最终结果。尽管辜书记他们有一定思想准备，但那结果仍然使满屋子人都没了言语。方所长解释说：“根据目前政策，土地已纳入了宏观管理。你们那么大的面积，县里恐怕都不敢等同儿戏。就说你们那铸造厂吧，不说厂房院落，就是那个巴掌大小的茅坑，天上的卫星也时刻监控着呢！我这也是对你们负责，手续都齐备了，银行贷款也方便。”自清回答说道：“贷款不贷款倒不要紧。那些荒地并非基本农田，应该不至于那么复杂吧？”方所长一愣，又摇头说道：“是不是基本农田你我说了都算不了数啊！”
辜书记那脸上如同打了霜般的凝固着，这时说道：“方所长，你这不是打着哈哈抢劫吗？这又不是挪用了亩儿几分的粮田做房屋，人家这是开荒搞生产经营呢！那个破厂子早就一钱不值了，如今连瓶儿罐儿的都能回收利用呢！搞生产发展，又不是那街头摆卖的萝卜白菜论斤讲价，你这岂不是让我们喝西北风？”
方所长嘿嘿冷笑了两声说：“辜书记话不能这样说，穷当差苦做役，感情要讲，原则也不能不要的！”闵主任上前边发烟边说：“方所长还要体谅一下，那些投资方要想办事，哪里又会找不到地方？人家这是关照我们，想扶持一把，口子再开大了，只怕他们改变了主意。村里头历年负债累累，干部没有拿过足额工资，这你们也是知道的嘛，还是要扛几分力量，也算是扶持我们一把吧？”方所长点着了香烟，最后说：“这样，你们那数字我肯定不能当家！自清，不管你信不信得过我，但只要上面有人拍板，我便替你们办了！”
几人又到镇里找到吴镇长，辜书记一股脑儿将方所长的事儿说了，末了又说道：“他这样漫天要价，分明就是念记着我们没有上门。但现在哪有一个子儿？下蛋也得先养鸡呢！”吴镇长也不表态，说：“文件你们没有看过就不要凭空指责人家嘛！毕竟是在改革年代，现在土地上的事情复杂得很。你们先别急，事情一步一步来。”几句话就将事情推得个一干二净。
一行人悻悻而归，自清和吴大平书记打电话告知了，吴大平回答说他再和有关领导商量。辜书记忍不住破口大骂，又说：“作他的什么指望，他吴大平就有三头六臂？”闵主任也唠叨说：“这种风气，叫人怎么办事嘛！”
事情终于在第四天得到了转机。那天正好在镇办公大楼里遇到鲍书记，一行人便拦住了。鲍书记示意跟随的人等他片刻，将自清等人领进办公室里细细问知了情况，点头道：“如今中央有总政策，省市有大政策，县里也生就了不少的小政策。农业改革中土地方面最是复杂，但不管怎么说，发展是硬道理！现在，火车头都来了，是应该大刀阔斧地铺设铁轨的时候了！”然后又对自清说道：“不用找吴镇长了，你先到方所长那里去，他现在还在办公室。就说我说了，辜寨村所有相关土地的事你按最低标准尽快办理，土地局我自会解释。”
自清赶紧下楼，掏出方斌的名片，刚输好号码，正好来了一个电话。由于太兴奋，自清按下了接通键接通，但以为是自己拨打出去的电话，一连声说：“方斌啊方斌，你这个牛头马面的家伙，你害得我们奔波劳累断了肠子，你诽谤我天天想女人，我现在就得找你算账，你在办公室等着哪里也不要去……喂，怕了？”那话筒里面半天没有动静，此时却银铃一般的笑声传来，令自清险些电话脱手，又听那声音道：“骂得好，请继续！”自清一紧张，手指一抖，无意识就按了挂机键，一阵惶恐中，只以为是拨错了号码。又怕误了大事，忙再次对照着方斌的名片，拨了号码与他通话，简明扼要地说了事情。最后，想起那错打的电话，一点点的回味那声音，只觉得清风拂面，泉水叮咚，又忙中偷闲，将那号码储存下了。
自清带着辜、闵二人，又匆匆赶到财政所，见到方所长后，方所长将那数字作了大幅下调，村里也稍作让步。这一件事情，一开始就像两个赌气的小恋人，现在经过明媒的撮合，最后总算可以正娶到手了。
自清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地来，闲时又翻出错打的那个号码，暗自觉得好笑。最后写了一则短消息：“请恕莽撞，下不为例！”发出去了，不断揣测对方的反应。不久收到回复，翻开看了：“打错电话并非奇事，但有幸欣赏了美妙之骂！”自清看对方并无恶隙之意，又回复了一条。此后两人的短信你来我往，虽无谋面，却似故旧一般。自清知道了对方叫作柳莺莺，看对方语句之间看似优雅，只是不知貌相如何。又觉得一线之连，免了现实的磕碰和失落，倒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3）
许氏集团在辜寨村已开始了院舍建设，正当自清感慨他们办事雷厉风行时，麻烦却又接踵而至。
首先是镇村建所的来了几名工作人员，自清并不认识，但辜、闵二人看似熟悉，接待之后谈到正题。来人其中之一说道：“辜书记你们村子里办大事办好事，我们也十分盼望啊。但是手续不完备，按理说呢，我们应该就地制止工地建设，但考虑到大局，就容许你们缓两天时间，赶紧办理了相关手续吧！”辜书记争辩说：“怎么不完备？所有的手续都齐全了！”那人解释道：“你们土地手续是齐全了，但村建方面的还没有完结。你们那个铸造厂，按理说属于转卖，手续上面还麻烦得很呢！”
辜书记的脸皮眼看着就僵硬着绷了起来，反问道：“怎么个麻烦法？”那人嘿嘿一笑说：“首先要请房管所的人进行评估，然后再办理过户手续。”辜书记才冷笑了一声，闵主任就接话说道：“这却是没有道理的话！那厂子早就成了危房，怎么能按照一般商品评估价值？再说也没有房产证，平白无故的过户个狗屁呢！”那人仍是不急不慢说道：“办理过户手续对你们来说是一条捷径，否则费用还得增加。”辜书记哼哼冷笑着说道：“长话短说，按你们的意思还得交上多少？”那人回答说：“具体数字你们去土地所里，我们所长也不会难为你们的。”
那几人才走，辜书记就对着他们的背影猛地啐了一口。自清说道：“没什么牢骚的，也不必要去他们所里，直接找鲍书记最有效！”三人赶到里镇里，但哪里寻得到鲍书记的人影？找办公室值班人员打听，只说是办事去了，问手机号码，回答说刚换了。
三人等到中午，上街叫了几个菜，喝着闷酒，都免不了骂骂咧咧地发一些牢骚。自清突然想到土地所的方斌，就打电话叫他过来喝上几杯，方斌回答说：“自清你做做好事，我正沉在杯子里爬不起来呢！”自清笑着说：“当领导的嘛！对了，村里找鲍书记有一点急事，你知道他手机号码不？”方斌让自清稍等，接着报了一个号码。辜书记马上就催促拨打，自清说估计也坐在饭桌上了，还是稍后再联系不迟。
吃罢饭，又喝了两巡茶，拿出手机让辜书记打通了。辜书记双手捧着手机，迫切之情溢于面孔，将一干子事情作了汇报，然后点着头一叠声的好好好好，说话间身子也向前倾斜了很多。终于通话完毕，脸上生出了许多春风，说道：“鲍书记交待了，谁个去了都不用搭理，只把事情直接向他汇报，村里尽一切力量保证工程的顺利进行！”到这时，三个人才觉得一身的重负都卸了下来。
才过两天，自清又得知工地有村民闹事。此时辜书记在城里办事，自清和闵主任匆匆赶到，只见那麻木领了几人堵住来往运输砂石材料的车辆，围了一圈人正在交涉。麻木依旧提了一只玻璃瓶子，颠着半边屁股摇摇晃晃地说：“亏你们是办大事的！你们到贩城里来，也该到处访问一下。凡是建筑方面大小活儿的，哪里不是由当地的力量包干了料子？你们和他们一帮子串通一气，只知道给他们好处，但也该知道天底下是人们群众打下来的，惹烦了他们，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穿工作服的说了几句，这边几个人发一声吼，便将那声音彻底淹没了，还嚷嚷道叫他们头儿过来谈判。闵主任上前要拉开麻木，说了一句：“还不散去，这做不得的事情呢！”那麻木骂骂咧咧道：“好你一个汉奸村长！”手臂一拨，闵主任险些倒地。
自清疾步上前大喝一声道：“麻木，你果真是邪得没有政府了！这样的大事情你都敢捣乱，真的以为没有办法收拾你了不成！”麻木仰脸对自清将那眼皮儿一翻说：“小货，我们杀人放火了？要劳驾你来收拾？卵子没有绿豆大，也有脸三天两头跨着一个破摩托，还口口声声搞工作。你要真是解决事情的，也该按照老规矩让我们从中提一点成，别他妈捂在被窝里放屁自个儿独吞！如今你拿个鸡巴当令箭，以为农人真就吓大的？”
自清身上只是乱颤，怒声吼道：“麻木，今儿你就是一头野牛也别想在这里放肆！你要谈判，好！我全权代表，到你屋里谈！如果你再闹，我江自清就不信你的邪气，我马上就让你闹个痛快，闹个彻底！麻木，你相信还是不相信！”说完那眼睛只盯着麻木，似乎就要喷出火苗了。那麻木却暴跳如雷，手一扬就将那玻璃瓶子摔在地上，只听得一声脆响裂成了碎片；同时扑腾着身子叫嚷道：“小货，你今儿不把老子收拾妥当了老子还一万分的不依呢！”其他人看势头不对，早捉牛般将麻木按住了，说着许多和气的话，将他扯到了远远的一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