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间支有画架,画板上,遮有一块蓝布。因为遮得严严实实,反而十分抢眼。蒋碧微觉察出其中的蹊跷,快步走近,一伸手,将蓝布从画板上恶狠狠扯下来。
《台城月夜》夺目的亮,耀眼的亮。
蒋碧微和她身后的盛成,都被画面上那轮悬于天际的明月给震住了。
明月之下,徐悲鸿席地而坐,脸向上侧抬,他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孙多慈。
孙多慈双手抱立,似是享受大自然月光的沐浴,似是享受徐悲鸿眼光的沐浴。
明月下的一对男女,有情,还是无情?
顿时,蒋碧微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站不稳,似乎马上要瘫倒到地下。
随后,蒋碧微在徐悲鸿陪两位大师参观之际,将《孙多慈像》、《台城月夜》带走。《台城月夜》是画在三夹板上的,不好卷,她就让同学用旧报纸把它包起来,外面再结上细绳。在这个过程中,蒋碧微的举止一直十分得体,临出门时还特别向盛成和宜黄大师打招呼:“你们看细一些,记着要给我们悲鸿多提意见哦!”
徐悲鸿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毫无办法,只能眼巴巴看她把两幅画抬出门。“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向盛成说,“是不是一头时刻都准备咬人的母老虎?”
从这些事件不难看出,蒋碧微的确很努力的做些事情来捍卫自己的家庭,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和婚姻无关,和理智无关,和家庭无关,仅仅只是两个人的事儿!
·固执老父棒打鸳鸯·
孙多慈在《孙多慈描集》的“述学”中有讲:然后知吾父为吾讲“动心忍性”之有因也。非此者,吾几于不能自持。虽然中间“几欲致疑孟子性善之章。”但最终还是从中受到启发—一怅然以悲,毅然以起,誓欲于虚伪、偏私、残酷、险诈、猜忌、刻薄之中,求善求真求美。傥使风雨雷霆,供我驰驱,大海波涛,为我激荡;宇宙之大,人情之变,融冶之洪炉也,将欲避其烈焰,突火而出,反身而现,此至繁极赜不可思议之造物,令入我笔端,出我腕底,强使吾艺状其博大,状其雄奇,状其沉郁,状其壮丽,状其高超,状其秀曼。吾之意志,于以坚强;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与天地无终极,随文运以回旋者,盖古往今来怀宏愿者之所以事事,终不以吾之小而抉弃也。人固可言其不知量,但吾所以答吾贤父母良师友殷切之期望者,固无他道,抑自定其为生涯者也。这种父亲教导的“动心忍性”深入孙多慈的骨髓。可以说,父亲对徐悲鸿和孙多慈之间关系的反对是孙多慈下决定的一个初因,但最致命的,是孙多慈弟弟的意外去世。
父亲孙传瑷喝了一天的闷酒,之后衣服也不脱,倒在床上就睡。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第四天起来时,他整个人都瘦脱了形,下巴上的胡子也生得老长。孙多慈有些怕与他对视,在她看来,父亲此时的精神状态比在老虎桥监狱时还要差许多倍。
这个画面一直凝固在当时还是旁读生的孙多慈脑海,如同电影,直至他们的感情大公于世,直至家人要她结婚。这时的孙多慈又不得不考虑和徐悲鸿之间的事情。所有交往的细节如影画戏,在她脑子里一帧不少地过了一遍。年龄的差距,徐悲鸿妻子不屑一顾的眼神,还有徐悲鸿膝下那一双儿女,她觉得委屈,她也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太不现实了。
与此同时,她的父亲孙传瑗也为徐悲鸿和自己女儿之间沸沸扬扬的事情担忧。徐悲鸿年纪大,无所谓;徐悲鸿有妻子,无所谓;徐悲鸿有一双儿女也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女儿喜欢,女儿幸福。但是……在他眼里,徐悲鸿就是一位花花公子,有妻子还和自己的女儿之间产生感情,这就是对他现在的家庭缺少男人应有的责任。他不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会给女儿带来幸福。
毕竟,大家族出来的孙传瑷骨子里还是较封建、守旧,或许他从心底也在抵触自己的女儿找这样一个男人,即便他在画画这个领域有着不俗的建树,他也不愿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1935年,孙多慈大学毕业后,家人不放心她继续待在南京,把她接回安庆,在安徽省立女中当老师。
那时候的陆汉民正在读初二,经常和表姐在一起。陆汉民说:“那时候,我很少看到表姐开心,常常郁郁寡欢,有时候还偷偷流泪。
陆汉民说,1935年暑假里,徐悲鸿瞒着蒋碧微,偷偷到过安庆一次,这一点,许多徐悲鸿研究者也不清楚,而陆汉民却见证了这一次徐悲鸿和孙多慈的最后会面。
徐悲鸿托自己的学生、孙多慈的同学李家应帮忙。一次吃饭的时候,李家应把徐悲鸿来安庆的事情向孙家人说了,孙多慈的父亲孙传瑷当即一拍桌子,扔了筷子说,“不许进门!”
当时也坐在一旁吃饭的陆汉民记得,倒是姑妈发了慈悲,劝说姑夫,“既然徐老师都来安庆了,就让他和孙多慈见面吧!”
最终孙传瑗同意了,但条件是,徐悲鸿不能跨人孙家的大门。后来,徐悲鸿和孙多慈终于在安庆的菱湖公园见了面。
孙多慈的母亲不放心,叫陆汉民跟着去,在一旁“监视”他们俩。
到了菱湖公园,有情人终于见面,自然是情意绵绵。陆汉民闪到一边,只见二人抱头痛哭,临别时孙多慈伏在徐悲鸿肩头,不忍离去,徐悲鸿也流出了眼泪,连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70多年过去了,当日的细节,陆汉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记得最清晰的是徐悲鸿临走时对她说的一句话:“小妹,你要记住,你的表姐永远是最美丽的!”佳人离去后,徐悲鸿跟蒋碧微的关系也日趋紧张,徐悲鸿干脆一走了之,远赴广西桂林,各自品味分离之苦。许多年来,无论当事人还是局外人,都把徐悲鸿和孙多慈没能走到一起,分道扬镳的罪责归咎于孙多慈的父亲孙传瑷,这个在徐悲鸿眼里“面貌似为吾前身之冤仇”的老人,因为他的固执和偏见造成了这场悲剧,这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孙多慈长大了。
1936年,孙多慈专程从安庆赶到南京,与徐悲鸿做了个“十年之约”:十年之内,孙多慈将出门独闯世界,双方各自奋斗,互不通信,用孙多慈的话说,那就是“十年,你也有个了断,我也有个结果”。她希望在形式上离开徐悲鸿的庇护,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从而堵住所有的流言飞语。
显然这个约定最终不了了之,十年后的他们早已天各一方。
而在这十年间,说是独立成长,徐悲鸿还是为孙多慈鞍前马后,不遗余力。
为了既解决孙多慈经济上的问题,又照顾孙多慈的自尊心。徐悲鸿自己出资,找好友出面购买孙多慈的画作。
随着时势动荡,孙多慈一家谋生已经都很困难。她只好写信给徐悲鸿,表达自己希望能去桂林。徐悲鸿马上将孙多慈一家子接到桂林。
据说有算命先生曾给徐悲鸿算过一卦,说他应该有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在前世是一男一女,女的遭到男的抛弃,这生是来索债的,所以这两个女人是上辈子的冤家。算命先生还说这两个女人都不是徐悲鸿生命里最终的女人。
学习新学的徐悲鸿不信半仙的这些言语,在他认为,只要解决了孙多慈的问题,温顺如小猫般的孙多慈一定会投入他的怀抱。
他甚至还在报上登了启事:鄙人与蒋碧微女士久已脱离同居关系,彼在社会上一切事业由其个人负责,特此声明。
为了八年的苦恋修成正果,他彻底不顾蒋碧微的感受。
徐悲鸿此举也是无奈之下的计策,假如他再不行动,孙多慈可能就不再属于他。并随后托其朋友沈宜甲先生去找孙父提亲。不料本来胸有成竹的沈先生却被孙老先生骂了个狗血喷头,给撵了出来。
当时在好朋友李家应的介绍下,孙多慈已经和许绍棣(孙多慈的丈夫,后文有详细介绍)有书信来往。这个男人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兼国立英士大学的校务委员会主任,死了妻子,留下三个孩子,曾经传出与郁达夫妻子王映霞的绯闻。恰恰是王映霞托李家应从中牵线做媒,希望成就许、孙之间的姻缘。
在最后的节骨眼上,孙多慈没有答应徐悲鸿,而是随父亲一起投奔了浙江丽水的那个教育厅厅长,给徐悲鸿留下了一个温婉、简约的背影。
·惠情恋曲彻终结·
因为同为教育战线,孙老先生也挺赞同这段婚姻。
没过几日,孙多慈收拾行装离开了桂林,跑到远远的浙江丽水,在那里定居。
不久孙多慈便与当时的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结婚,先后在浙江艺专、省立临时联合中学(校址在丽水碧湖)任教。据陆汉民回忆:“大家都不同意,就连介绍人王映霞的丈夫郁达夫也不赞成。”“徐悲鸿听到这个事情,还曾经赶到当时表姐避难所在的浙江丽水,但没有遇到孙多慈,只好作罢。”
孙多慈嫁给许绍棣之后便十分后悔。孙、许二人从来没有感情,并且许绍棣还比孙多慈大了二三十岁,这不得不说孙老先生脑子出了毛病。
许绍棣也是个文人,曾呈请国民党中央要求通缉“堕落文人”鲁迅。在其前妻生病期间,这个百般无聊的人看上了郁达夫的妻子王映霞,不顾所有人的唾弃,公开携王映霞去碧湖同宿,致使郁达夫痛苦地离开浙江。郁达夫后来死在苏门答腊,也因此事引起。(郁达夫婚变一事,见《且把浮名抛:民国才子往事》)
许绍棣本来甜言蜜语答应王映霞离婚后和其结婚,但王映霞离婚后许认识了年轻貌美的孙多慈,顿时惊为天人,于是百般讨好,千番追捧,而那个时候,徐悲鸿和蒋碧微始终没有拿到离婚证书,加上孙多慈的父母的坚决反对,同时孙多慈也已26岁,便听从父母,与许绍棣结为夫妇。
结婚前,孙多慈也是以为身为教育厅长的许绍棣一定很有学问,婚后才知道其无知自大,而且是见到漂亮女人腿发软的那种好色之徒。
1939年8月,孙多慈还在给徐悲鸿的一封信中表达了自己的后悔之心以及对徐悲鸿的思念之情。其中有一句大意是:“我后悔当日因为父母的反对,没有勇气和你结婚,但我相信今生今世总会再看到我的悲鸿。”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孙多慈毕竟只是个传统的女性,1948年,孙多慈随许绍棣去了台湾,到台湾艺术学院任教,1963年任该院院长。她看不起许绍棣,却又最终未能与其离婚;在一起生活却因为理念的不同经常吵架,于是这个时候反倒思念起徐悲鸿的好。为此,痛苦、矛盾、后悔的一生的孙多慈为了寻求心灵的释放,经常借故去美国。
在美国的时候,孙多慈大多在吴健雄家里。吴健雄是著名的女物理学家,也是个爱画之人。孙多慈去美国也是每次必到王少陵先生家。王少陵是一位名震一时的油画家,住在纽约。当年他从大陆去美国,向徐悲鸿告别,当时徐悲鸿正在画室内写诗。王少陵因赶时间没有来得及等徐悲鸿为其作画,他便硬叫徐悲鸿在一幅本来写给孙多慈的诗作上落下了他的款,并且带到了美国。这幅徐悲鸿手书的诗幅也一直挂在王少陵先生位于纽约的家中,其内容是:
急雨狂风势不禁,放舟弃棹迁亭阴。剥莲认识中心苦,独自沉沉味苦。孙多慈每次到王少陵家估计也是为此,并且见到徐悲鸿的这首诗都会黯然神伤,泪流涟涟,一沉默就是连续几个小时。
1953年9月,孙多慈又到纽约参加一个艺术研讨会,画友们见面兴高采烈,可随即传来徐悲鸿逝世的消息。孙多慈当时就昏厥。醒来后,她说一生只爱徐悲鸿,当场表示戴孝三年,据说,她当着许绍棣的面,真的为逝去的大师徐悲鸿戴三年孝。
20世纪70年代初,孙多慈患了乳腺癌,曾三次飞往美国手术,仍无效,于1975年2月,病逝于她的好友吴健雄博士的家中,享年6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