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不在了，却依然纠缠着你的心，刘堪，逃避是没有用的，你得试着把她拿出来和我一起分享，这样我才能真正帮助你。”
“我不知道。”
他垂头丧气地，并再度打开水壶的小盖子。
“真不知道有谁，可以真的帮到我。”
“她死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用尽所有的力气呼救，可是没有人来，一个也没有，我不确定，真不确定……”
他边喝边拉裤腿，然后，把手插进右半边的头皮，胡乱抓着痒。
“我不想强迫你，但是，你必须信任我。”
方东一低头瞥了一眼。
刘堪的靴子又从裤脚起起落落的空隙间泄露出来。
这次，他准确无误地看到了自己的猜测。
这个猜测原本是二次会诊中的一个极偶然的发现，后来，有好几次，方东一都怀疑自已可能眼花看错了，但是今天、现在，他绝对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东一的眼睛让他察觉到刘堪左靴右侧面的皮革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印记，颜色明显要比周围深得多，好象一抹久渗不褪稠密的殷红。
他想不出那会是什么。
即使想到了，也未必有胆量说出来。
于是，他决定先放一放，等有机会的时候再旁敲侧击找出答案。
“你们结婚几年了？”
“差不多十二年。”
“觉得幸福么？”
“怎么说呢，这得看你把‘幸福’定义在什么样的范围内。”
“我妻子生前是个生物老师，在耀华国际附中教书。”
“很有名的私立中学。”
“是啊，待遇还不错。”
刘堪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镜。
方东一注意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戴着眼镜来会诊。
刘堪是个很漂亮的男人。
虽然方东一也知道“漂亮”这个词和刘堪的实际年龄还是颇有距离的，不过，象他这样年纪的男人还能让人一眼就看得到他的“当年”也实属不易，尽管，气质略微古板了一些。
刘堪有一对透亮的瞳仁，这是他典型的、节俭自爱的中年外表中，最为耀人的点缀，如果不是因为这付眼镜，方东一根本看不出他还有近视。
“我和她两个人加起来每月收入一万左右，我们没有孩子，房屋贷款再过一年就可以还清了，所以，生活还算宽裕。”
“你瞧，我们是极其普通的一对中年夫妇，比你想像的还要普通。”
“那么快就下结论？我还没开始想像呢。”
刘堪笑了，眼角挤出憨直的皱纹。
方东一忽然感到一丝兴奋，他无意间的幽默居然让这个愁苦的男人露出了他会诊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刘堪的眼镜因为笑容而再次滑下，不过他没有理会，而是拿起茶几上的水壶又喝起来，样子比先前松弛了许多。
“你妻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漂亮，但是很有女人味，个性内向、温淳、有耐性，从恋爱到结婚，我几乎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
“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
刘堪对妻子的描述让方东一内心涌起一股温存，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梅紫，居然有些羡慕刘堪。
“这样的女人现在不多了。”
“是啊。”
“刚才你提到幸福。”
“我和她之间并没有时下年轻人所追求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从恋爱到结婚，我们一直都过得简单而平静，说实话，我很满意，对她、对生活、还有和她一起建立起的这个家，都觉得很满意，这是我所理解的幸福，不知道你怎么看？”
“要说真心话么？”
方东一反问道。
“随便你。”
“你是医生我是病人，你大可不必迁就我。”
方东一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假装的。
“是我所向往的状态。换作别的男人未必肯承认这点，但这的确是我的心里话，也可能是很多男人的，只不过没有机会或不想说出来罢了。”
“你很想念她，是不是？”
刘堪的目光又开始飘忽了，他始终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理解。”
“但是她已经走了，你不能永远躲在过去里做无谓的等待，是不是也应该振作起来，继续面对你自己的人生呢？”
“事情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他焦急地拽着裤脚，思绪又从平稳堕向紊乱。
“你不了解，我……她……我们……，唉，我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方东一有些失望，他意识到今天恐怕还是没办法突破这首要的一道屏障，于是，不得不另找其他话题来结束这次会面，顺便也好把刘堪的心情安抚下来。
“没关系，下次再说，等你想好的时候。”
他故意把笔夹进档案，合上页面，暗示他们的谈话已接近尾声。
“对了，一直忘了告诉你，我很喜欢你的皮靴，就是有点脏，你应该经常清理清理，这样才会更耐穿。”
“有么？哪里？哪里脏了？”
他立刻站起来低头打量。
“喏，这里。”
方东一弯腰指指那块深色的印记。
“就这一块，为什么不把它弄掉呢？”
“弄不掉。”
“而且，我也不想弄掉它。”
“为什么？”
方东一觉得不可思议。
刘堪给他的印象一直是衣着整洁温文尔雅的，唯独对这双皮靴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古怪。
“那不是普通的污渍。”
“是血迹。”
方东一一惊。
他没想到刘堪的回答会证实他的猜测。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脱下它的原因么？”
他点点头，两眼目不转睛。
“那是她临死前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我得留着，永远留着。”
四
缪森要请方东一吃饭。
“良心发现，还是渡过经济危机了？”
方东一一脸稀奇地问道。
最近缪森老在他这里蹭饭吃，方东一到是不在乎，就食堂里那几套盒饭还能把他吃穷了？他只是觉得缪森一定是有了什么新动向急着要跟他炫耀，他感兴趣的是这个。
“当然是后者。”
“我搞定了一个倒卖仿真首饰的小富婆，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灌得五迷三脏神魂颠倒，天天追着我的屁股跑。”
果不其然。
方东一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算你狠，那我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本来就是嘛，我们兄弟一向好来好去的，什么时候乱占便宜来着？别客气，想吃什么随便点！”
可是，方东一对着一整排吃厌了的菜谱，只觉得脖子发酸。
“吃外面的行不行？”
“行，今天你说了算。”
于是，他们来到中心大楼旁的一家泰式餐馆吃咖哩。
方东一打算和缪森谈谈刘堪，没想到他到先开了口。
“我说，你的病人最近进展如何？听说反映还不错。”
“马马虎虎，才刚开始呢。”
“那个叫卓欣的小姑娘是挺可爱的吧，真搞不懂，怎么会得这种毛病？”
“她父亲。”
“什么？”
“我说，她继父，她和她继父之间有问题。”
“偷情？猥亵？还是强奸？”
方东一用筷子戳戳缪森的嘴，意思是你小声点。
“现在还不知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
“那个恶心的‘娘娘腔’呢？”
“你说张大林？他就简单多了，失业、离婚、被不孝子骗走了两栋房产，不得强迫症才怪。”
缪森忍不住嘿嘿直笑。
方东一眉头微挤，有些看不过去。
“笑什么笑？你这家伙还算是个心理医生么？”
“我本来就不是啊！”
“我只是个打杂的，再说，谁规定将来就一定要吃这行饭了？你少小看我。”
方东一懒得和他争。
“刘堪呢？他怎么样？”
“很复杂，目前还说不清楚。”
“就初诊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因为无法接受突然丧妻的事实而把自己关在悲痛的监牢里头出不来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
缪森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严肃了起来。
“我觉得症结不在他妻子身上，而在于他所说的‘噩梦’，你还没提到这个么？”
“还没，老觉得时机没到，我一直在和他谈论他的妻子还有……。”
方东一突然截断了自己的话，他意识到自己无权对缪森说太多。
“老兄，你浪费了我给你的提示，把圈子绕远了。”
缪森忧心忡忡地看方东一举棋不定的眼神。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方东一想，或者，缪森还有什么细节忘了告诉他。
“他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
“怎么讲？”
“刘堪在说‘噩梦’这两个字的时候，眼里除了阴郁，更多的是恐惧。”
“直觉告诉我，问题就出在‘噩梦’上。”
“因为那家伙害怕这两个字，不是一般的怕，而是怕得要死，你想想看，就连吐字，他的手都会魂不附体地直哆嗦，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我怎么可能记得他？”
“为什么不早说？亏你还吃了我那么多盒饭。”
“呵呵，忘了。”
他佯装不好意思地拍拍后脑勺。
“我也是现在才想起来的，不说，还真忘了。”
“其实，我也搞不懂当时他怎么就突然对我说了，也许是因为我太滑头，横来竖去，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的医生。”
缪森说着说着就瞄到了方东一手腕上的表。
“哎呀，快一点半了。”
于是，赶紧掏钱结账。
方东一还在琢磨着他刚才所说的话。
“慢着，”他一把抓住缪森的胳膊，“你给我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漏掉的没有？”
缪森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我记得他还提到过是因为从一场车祸中死里逃生之后才开始做噩梦的，除此以外，大概、可能、好像是没有了。”
这小子转眼又摆出一副信口开河鸟样子来了。
“我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进入主题啊？”
缪森结完帐，跟着方东一走出餐馆的时候，还在不厌其烦念念叨叨。
“不等了，今天下午就跟他摊牌。”
“还有，多谢你的误导！”
方东一没好气地瞪了缪森一眼。
“不客气。”
缪森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这天下午，方东一没有再去碰墙角的那摞旧档案，而是焦急地等待着刘堪的到来。
他取消了原定的三人集体会诊，决心要打破阻碍着他和刘堪的那道似有若无的神秘屏障。
方东一能感觉到体内潜伏的第六感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活跃起来。
有什么要发生了。
真的要发生了。
他脑海里不断地出现这样的话，一直到刘堪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他才骤然清醒，恢复到一个专业医生必备的冷静中。
“我迟到了还是来早了？”
刘堪困惑着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
“卓欣和大林今天刚好都有事，所以，就变成你的单独会诊了。”
方东一借倒茶的工夫来掩饰自己的窘迫，他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刘堪沉默了。
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我们今天要谈些什么呢？”
“谈谈那场车祸如何？”
“不要！”
他迅速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然后，发现自己失态了，立刻又坐了下来。
提到车祸让刘堪看上去分外紧张。
方东一体会到这里面的残忍，毕竟，那是他最不愿回忆也的确不堪回忆的部分。
“好，我们先不谈这个，不谈这个，你不要激动。”
“别紧张，放松点，我说过不会勉强你的，你放心。”
“今天我们不谈你太太，不谈任何过去发生的事，只谈最近的、现在的，好不好？比如，你出院以后的生活，都做了些什么呢？有没有遇到其他令你不开心的人和事呢？……”
“不行！不行！不行！”
方东一话还没说完，刘堪整个人突然就失控了。
他用手扭搓着原本梳理得非常整齐的头发，乱糟糟地打成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然后开始抓头皮，死命地抓，抓完左边抓右边，抓完右边抓脖腮，一刻也停不下来，同时，嘴里还不断地念念有词。
“刘堪！刘堪冷静点！”
方东一马上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停止这样的动作。
“看着我的眼睛，我要你看着我！”
他气喘吁吁地抬起眼帘，呆滞而恐慌地瞅着眼前的方东一。
“现在，跟着我，慢慢地吸气，然后均匀地吐出来…好，再来一次……慢慢地吸……均匀地吐……很好，现在，我要你把心沉下来，轻轻地，缓缓地沉下来，对，就是这样……”
“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方东一小心翼翼地放开他的手。
刘堪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告诉我，刚才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梦。”
他终于怯生生地对方东一说出了那个字。
“什么梦？”
“噩梦。”
“能告诉我么？”
刘堪虚脱地放下武装，陷入沙发的最深处，无力地点了点头。
方东一直立的腰肢不由自主地酥软了一下。
那一刻，他没有想起缪森的忠告，而是完完全全被刘堪充满异象的脸庞迷惑了。
他终于击溃了屏障，看见了隐藏在忧郁背后的东西。
原来，它们是有着致命形状的、数以万计的“恐惧”病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