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小河一如既往的流淌着，河边的垂柳那细长的枝条，随着水势向下游的方向整齐的倾斜着，就像列队的卫兵做着欢迎的姿态。无论晨光中，还是夕阳里，河边的银杏树下，总有一个人在擦着眼，叹着气，这就是金口碑的邻居江大姐，她的哀愁似乎比河水还要漫长，还要久远，她永远也无心去欣赏垂柳的姿态，就连听惯了的水流声她都觉得刺耳。
江大姐眼睛依然红肿流泪，手帕不离手，总是擦了又擦，在卫生站开的眼药也滴得很勤但似乎没有起到作用，视力反而一天比一天差。
有一天一觉醒来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痛苦的哭喊着，抓着头发哀嚎。谁要是搭理她准没什么好气。一天到晚有发不完的脾气，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和她有仇似的。
这时村里的小伢们多数都起拉肚子，镇卫生院里多了很多伢，还有两个伢拉得奄奄一息在这里住了下来。两天以后那个小一点男伢因为严重脱水去世了。
家长个个都很紧张。
医生说：“最近来这里看病的伢大多都是拉肚子，他们得的是细菌性肠炎，主要是吃了不干净东西引起的。你们回去以后要注意丫们的饮食卫生。”
其实大人们心里都明镜似的，说起脏，有什么能脏过猪粪呢！可是那些伢们实在太饿了，成天围着猪粪找吃的能不病吗？要是有吃有喝谁还吃这个呀。但是大人都出去找吃的去了，那伢还不得由着他去呀。
怎么办呢？只有阻止猪粪倒在田里就解决问题了。
于是食品站的门口站着好多群众。他们手里拿着干活的农具，像是做事的，更像是来打架的，有的人还用锄头柄把食品站的金字招牌敲得咚咚响，有个孩子家长带头厉声地说：“你们食品站的猪粪不能再往田里挑了啊，害了小伢们，我们的孩子吃了猪粪豆中毒的事，你们一定要给个说法”。
“就是，不给个说法，我们不收手”。
后面的人一呼百应，集体炸开了锅。
食品站的站长叫张发光，也是一个退伍军人，三十多岁，为人和气又直爽。他一看这架势，马上表示食品站再也不会去田里倒猪粪了，并连忙陪不是。并承诺下一次杀猪的时候，每个治病的孩子家里，可以凭医院的收费单，来食品站领取一定的猪肉，作为孩子们的营养补偿。
这一招还挺灵，尤如在刚刚烧起的火灾上洒上了水，听说能分到肉，大伙的激愤劲立马就下去了，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你给他肉比你给他黄金还让他高兴。
大家先是质疑站长说的话能否算数，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又七嘴八舌的质问着这肉怎么个分法，站长解释道：“按照病情来定，多用钱的多得肉，你们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这样公平”讨论好了，人群才渐渐散去。
其实不准倒猪粪倒也没什么。本来人吃的东西都不够喂，猪早就喂不起了，因此食品站开了一个小会议，他们向上面打了一个电话，上面决定：小猪销往外地，把那几头母猪宰杀了，猪肉就分给乡亲们作为补偿。
第二天清早，金口碑就来到单位，他们把小猪装进麻袋里，一一过称，不一会上面联系的买主开着拖拉机来了，他们是随州的一家食品站。虽说都在闹饥荒，可是他们的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
送走了小猪们，食品站的食堂里的水也烧开了，金口碑当起了屠夫，猪圈里的几头母猪在嚎叫着，饥饿尚能忍受，可要它们一时之间失崽又丧命确实比较残忍。
食品站的大门口挤满了前来领肉的孩子家长，个个都拿着医疗单据，站长负责登记和称肉。
无猪可养金口碑闲了下了。
公社学校里读书声有气无力。江大姐的大儿子王凯和二儿子王跃都在这里上学读不同班级。学校里也有好多伢们拉肚子。上课举手去茅房的伢一个又一个。教书的先生很无奈。
晚上写作业的时候王凯对王跃说：“我们班上有几个伢吃了猪粪豆细菌中毒了，拉肚子了，总是举手去茅房，笑死人了。课也上不好。”
王跃说：“我们班也有人这样，有个同学的弟弟还拉死了呢。先生叫我们讲卫生还布置很多家庭作业作业呢。他们家还得到了食品站赔偿的猪肉。”
江大姐听了说：“猪粪豆？细菌中毒？还死人了？赔偿了猪肉？”
江大姐在心里揣摩了一夜：金口碑每天送来的玉米碎和豆碎会不会也是从猪粪里捡来的，孩子们吃了都细菌中毒了，那我的眼睛是不是也是细菌中毒了呢？
想到这里，江大姐用手使劲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腿自言自语的说：“对呀，我怎么现在才想到呢？明天一早我得找他去”。
江大姐在床上辗转着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她起身穿好衣服，摸索着拿着她的那根竹棍，边探路边一步步朝着金口碑家那边挪。此时的金口碑闲赋在家正准备出门去找吃的去。
江大姐听到声响停下脚步大声的问：“是金口碑吗？”
金口碑看到江大姐赶忙放下手里的锄头和竹篓，口里一边答应着一边跑过去想搀扶江大姐。
这时江大姐厉声的说：“住手，你别假惺惺的了，我问你，你每天送到我们家的那些吃的是不是从猪粪里捡的？”
金口碑小声的说：“这个，是，诶，不是”。
江大姐更大声的说：“到底是不是？”
这时村里人都起床了，听到这么大动静都赶过来看热闹。
金口碑说：“其实那些东西都是从猪粪里捡来的。”
江大姐说：“现在你才承认是猪粪里捡来的，那你当初怎么骗我们，说是从猪饲料里拿回来的。”
金口碑说：“当初我拍你们觉得恶心就没有说实话。”
江大姐说：“猪粪里的东西怎么能吃呢？还拿来送人，简直就是想害我们，村里的那帮孩子吃了猪粪豆都细菌中毒了，我的眼睛十成也是猪粪里的细菌中毒。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人群里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有的对江大姐说的话将信将疑，有些人在观望事态的发展，还有一些人同情江大姐的遭遇，对金口碑表现出极大的愤慨，也有几个姓贾的人在此看热闹，听说金口碑拿猪粪豆给邻居吃，虽然觉得有点恶心，但心里还是冒出几分嫉妒，他们小声的交头接耳起来，贾氏族长的儿媳妇高氏香也在此行列，她灰头土脸的低着头，隐没在人群的中间，鼓动着腮帮子，说话的声音最大，只听见她愤愤的说：“依我看，金口碑这是活该，谁叫他胳膊肘朝外拐的，有吃的不给我们这些同族人送点来救命，还非得给一个外姓人吃，这下倒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国家人就是烧包。他要是给我们吃了，就算是瞎了，我们准念他的好，谁还会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哟。”
“就是”贾姓人们这么应和着。
金口碑一脸无辜，他想证实自己挽回一下局面，于是大声的说：“大伙安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我们家一家都是吃这个的，我自己的弟弟和母亲也是吃这个的，我弟弟那个三岁的女儿也好好的，都没事，我捡起来洗了无数次还漂过水，吃之前我嘱咐你们要煮熟吃，那帮孩子捡起来随便洗洗直接放嘴里吃了，怎么说都不听有什么办法，再说了那得病的就那几个，剩下的都没事，得病的那些孩子不是都好了吗？”
江大姐又说：“你们家也吃这个？谁信呢？直接从饲料拿干净的回家吃，又干净又省事多好，你们那里是专门卖肉的，拿了公家的肉也不一定呢？你这话骗得了谁呀？我看你是贪污了公家的东西，怕被我家发现了举报你，你才想出这麽一个馊主意，拿猪粪豆来贿赂我家的吧。”
金口碑着急的说：“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冤枉啊。”
人群里开始躁动起来。“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高氏香一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表情，很是幸灾乐祸。
“就连你都这么说，看来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哟”人群里有人开始针对高氏香的言论发表自己的看法。
“是不是真的我可不敢打包票，你们自己不会去揣摩吗？”高氏香有点替自己辩解道。
接着江大姐说：“我说呢，孩子吃了猪粪豆病了，我吃了猪粪豆豆也病了，唯独你们家个个都没事。这贪污公物和害人不是明摆着吗？今天这个事我必须要一个明确的答复，要不你赔偿我的损失，要么我就上公社告你贪污偷盗。”
金口碑说：“要我赔这事没门，第一我没有干过的事我不会认，第二我们家没有钱赔，你想告你就去吧，我身正不怕影斜。”
江大姐厉声地说道：“今天我一定要讨一个说法，不然我就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你信不信？”说着她咄咄逼人的把头伸过来，金口碑被逼着退了两步。
金口碑无奈的说：“你想怎么样随你的便。”他心想，这没有影的事，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难道上面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了吗？
就这样人群乱哄哄的散去了，他们没有真的散而是聚在乡食品站的门口。爱管闲事的王氏族人把江大姐牵到了乡食品站的门口。他们把食品站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食品站无猪可养，只剩下站长张发光一个人在值班，其他人都放假了。
江大姐带着头向站长兴师问罪并且要赔偿。
站长正直的说：“赔钱没门，贪污偷盗也是没有的事，他天天在猪圈里捡东西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江大姐满脸狡诈：“你看见他捡那是送给我家吃的。你这样包庇他替他说话是不是你也和他一样贪污公物呢？”
站长有些气愤：“我告诉你你可别诬赖我，你想告你就告吧，我相信派出所不会乱抓好人，我主动叫派出所来人。”就这样站长打了一个电话到派出所。
镇派出所的电话就装在所长的办公室里，听见电话声又刺耳的响起了，所长很不耐烦的皱了皱他宽广的额头，习惯的说道：“喂，我是周守国，有什么事？”
“周所长，我是毛河食品站的张发光，我这里有人闹事。”
“闹事？”还没等张发光说完，一听说闹事，周所长就有点稳不住了“谁带的头？”
“一个瞎子女人。她非说是我们站的饲养员送猪粪豆她吃，中毒了，眼睛瞎了。她还说那个饲养员贪污公家的猪饲料。”
说到猪粪豆中毒，周所长早有耳闻，还死了孩子的，这事他比谁都清楚，现在又有人闹事，他觉得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处理不好可能会出大乱子的。于是第一时间派出了几个骨干来到毛河食品站。
不到一个时辰，周所长派出来的骨干就来了，他们穿着制服，来的时候人群正好还聚在食品站门口。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只有江大姐的双眼失去了光明，她的怨气很大，总也找不到地方发泄，这一回，被她钻到空子了，她不来个鲤鱼翻身搅浑一江水那是不会罢休的。制服人一看这么多人在这里闹事，又想到所长交待的维稳的大局，他们觉得事关重大，不抓人，单纯靠调解是不会服众的。制服人简单的了解了一下情况，之后那帮人直接把派出所的人带到了金口碑的家里，金口碑一家正好在家里清理刚弄回来的野菜。也许刚刚他们来闹过，心里还有些波澜没有平复，但是警察的到来还是让让金口碑猝不及防，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手铐已经铐起了他的双手，为了搜集证据派出所的人在他家里四处翻找着。大丫子吓得躲进妈妈贾氏的双腿的缝隙里。
所谓的证据一点也没有找到，倒是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之后金口碑就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本分的家人只有呆呆的看着金口碑被带走，连上去问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什么阻拦了。
村里那些穷疯了的人，在警察走后还把他家闹了个底朝天，几只碗摔了，瓦盆摔了，水缸砸了，能盖的被能穿的衣都拿走了。就像他们分地主家的东西一样。口里还不停的说：“我叫你贪，这就是贪污的下场。”并把一些看不上的东西扔到贾氏父母的身上。这对老实巴交的老人也没有丝毫反抗的胆量。
看热闹的人群有种很解气的味道，贾姓家族的人也没有一个出面制止的。
那一晚贾氏和父母一起流着泪收拾了房子，这种抄家的事早在十几年也在他们家上演过一次，那时当地搞土改，他们家因为祖上买了十几亩田，后来家里人陆续的病死，田地一时照顾不来，曾经租了一部份给别人种，因此他们家被划为地主，后来革命了，田地被分了，他们的家也被抄了个底朝天，贾氏的父母还挨了打，父亲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走路。如今解放了，还莫名其妙的又被抄家了，他们很不解，很不解。
收拾好屋子，三人什么都没说就各自进房间了。
贾氏的父母在床头上坐着，彼此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有流不尽的泪水，本来很大烟瘾的父亲，却连烟也无处可寻了，贫穷，饥饿，恐惧把这对饱经风霜的人摧残到了绝望的边缘，父亲拿出刚才收拾屋子得来的几根绳索，默默地打着绳结，母亲顿时明白了丈夫的心意，她没加任何阻止，而是也抢来一根打起结来，大有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决心。之后两人僵在那里，似乎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更像是在和这个不解的人世作最后的道别。本来二人分担一份痛苦可以将痛苦减半，可是到了这里，却变成二人一起踏上黄泉路，让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减半了。
对面房里，大丫子一个劲的问妈妈：“爸爸是坏人吗？”贾氏摇摇头。目光呆滞。
大丫子又问：“那警察为什么要抓爸爸？”
贾氏低头不语陷入沉思。哄着了大丫以后贾氏一夜未眠。
黑漆漆的夜，万籁俱寂，只有寒冷的北风呼呼的吹着，发出无情的呜咽声，远处传来了鸡叫声，象是催命的信号。贾氏的父亲冷冷的说道：“还是上路吧，时候不早了。”
父亲率先踏上了凳子，把绳子扔过了房梁，母亲也照着做了起来，他们几乎同时把头伸进了绳套，然后用力的踢开脚下的凳子……
片刻之后，这两个人的气息在世上消失了，所有的痛苦也在这两个人的心里消失了。
贾氏对父母房里的动静竟然毫无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