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金良琴没有回出租房,第二天一早匆匆赶回来,看到母亲这么辛苦,池芸主动提出高考期间回学校去住,免去了她两头奔波,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只字未提,母女俩却心照不宣,金良琴重重叹了口气,“芸芸,妈妈对不起你。”
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天气意外放晴,久未谋面的太阳从乌云后面露出脸来,照在满是积水的地上,从考场里走出来,池芸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整个校园都沉浸在解放的气息中,路过学校垃圾站,成堆成堆的书和废纸贴在湿哒哒的地面上。
她问同学借了手机,拨过去一个号码,却怎么也不通。
金良琴早等在门口,大门一打开就开车进到宿舍楼下,帮她把东西搬到车上,池芸心神不宁的,金良琴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考的不好。
池芸摇摇头,“妈,我们能不能回趟出租房里,我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那里的东西除了池芸的书、衣物以及平时的日常用品之外便也没有其他,池芸高考结束,那里的一切便失去了它们存在的价值,金良琴不准备再把这些带回去,金良琴说,“衣服和书我都搬回家了,其他东西没什么用了,不要了吧。”
池芸问:“我的手机呢?”
“手机?”
“我锁在抽屉里,你没有钥匙的。”
金良琴看了眼她,“手机妈妈给你换一只,那只就不要了。”
池芸倔强地摇头。
金良琴拿她没办法,只好依了她回去出租房。
车子到门口,池芸说,“妈,你等我一下。”推了车门要下去,金良琴突然出声叫她,池芸一只脚跨出去,扭头看到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妈,有事吗?”
金良琴摇摇头,“去吧,动作快点。”
池芸冲母亲一笑,“我去了,稍等一会儿。”
池芸下了车,急匆匆跑上二楼,攥着钥匙的手心出了汗,心跟着砰砰跳着,离房门越近,心跳的更快,她快速开了抽屉,手机果然静静躺在里面,池芸拿出来,翻开后面的电源盖,插上卡,诺基亚的开机很慢,池芸等的焦急,拿着手机在房里来回踱步,她从来没有这么焦虑不安,好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等着完成。
伴随着经典的开机音乐响起,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得以缓缓坠落下来。
手机刚一打开,接一连三好几条短信进来的铃声,好似进行一场大合唱,池芸一看,总共二十七条,发信人:舟。最后一条的发送时间在两天前,高考前一天,中午十一点三十七分。
她从最后一条开始往上翻:
“芸,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玉米炖排骨,我去的时候你在上课,不好意思打扰,交给你班主任老师了,她会转交给你。今天晚上要下暴雨,你注意不要外出,照顾好自己,我傍晚出发去Y省送货,明天是截止期,必须赶在明早送到,希望雨不要太大,祝明天高考顺利。”
“芸,还在生我的气吗?我知道你关机了,发这些短信你也看不到,没关系,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想受影响才关机的,等你高考结束,我再好好和你道歉。”
“刚忙完回家,准备睡觉,看书别太晚,早点休息,晚安。”
“你手机关机,我不太放心,今天去市里找你了,不过很可惜,没碰上你,在门口遇上你妈妈,她说你挺好的,我就放心了。这几天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复习,考试加油!”
“你别生气了,这几天我先不给你打电话了,你什么都不要想,过了高考我们再好好谈,好不好?”
“怎么关机了?”
池芸一条一条翻,一条一条看,说不出什么感觉,很复杂也很感动,甜蜜的温馨在胸口旋转荡漾,想到他在键盘上逐字逐句斟酌,那认真专注的表情总让她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傻瓜。”
忽然很想他。
池芸按下绿键,通话中的图案甫一跳出就听见手机里平板无波的机械女声急不可耐地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还是无法接通。
金良琴的电话上来催了,池芸匆匆收拾好下楼。
车子开了几分钟,池芸忽然问道:“妈,你见过他了?”
金良琴假装听不懂,没搭理。
池芸嘟囔了一句:“他来你也没和我说,他还以为我真生他的气呢。”
“芸芸……”
池芸侧头,金良琴的神色不太对,以为母亲又要说不赞成他俩在一起的话,连忙打断,“妈,他人真的很好,很上进,虽然学历不是很高……”
“芸芸……”金良琴欲言又止,表情凝重。
池芸这才觉得金良琴今天怪怪的,她是个会识人脸色的人,金良琴脸上的信息给她感觉非常不好,果然,金良琴说,“妈妈其实不想告诉你的,但是……芸芸,你早晚都要知道的……”
她望着女儿,重重叹了口气,似鼓足了巨大底气。
“……你忘了他吧……他出了车祸,人昨天才找到的,拉回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今天下葬,你二姨二姨夫都去了,本不该告诉你的,你别怪妈妈狠心……芸……”
“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池芸觉得脑袋无法思考无法运转,她不相信,死也不相信,眼泪却不争气地蜂拥而出,砸在握着手机的手上。
怎么会……
她不相信,怎么会相信呢?她去翻他的短信,他明明说、明明说高考结束以后,他会跟她好好道歉,他们要好好谈谈的……
他答应过的,会和她好好走下去的……
他说,我们的未来,我有想过……
现在,把她一个人抛弃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骗子。
眼泪糊住了眼睛,短信上的字模糊不堪。
我答应你,全都答应你,以后不生你气,不会动不动就不理你,求你,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好不好?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金良琴安慰她,“芸芸,你还有很好的未来再等你,别想不开……”
池芸突然情绪崩溃地大叫:“他就是我的未来……”她捂面啜泣,两肩耸动的厉害,“妈,你不知道他有多好,我有多爱他……我不能没有他,我会发疯的……”
金良琴望着向来冷静自持的女儿突如其来的癫狂,有如精神世界忽然倒塌,久久没有说话。
一回家就去找淼哥,淼哥不在店里,旁边店面卖冰棍的阿婆说淼哥去参加白事去了。
白事就是葬礼的意思。
“谁的白事?”池芸问。
心里分明是有答案的。
“买根冰棍吧。”阿婆说。
池芸二话不说,发疯似的跑去车站,坐车去槐乡村。
和谁都没有打招呼,她一个人来了,像赶赴一场约会。
到的时候,葬礼早已结束,一群人在杀猪家院里围着水泄不通,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分明不是参加葬礼。
灵堂里,他的遗照摆在桌上,温润的面庞,柔和的微笑,那样熟悉,好似从来不曾离开过。她看着他,遥遥望着,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很多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有叹息摇头的,有无言哂笑的,二姨夫走过来,她泪花闪烁,抱住二姨夫的脖子,哽咽,“二姨夫,我不相信……他答应我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人生第二次,死亡离的她那么近,而这一次,她感到痛彻心扉。
池芸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小船去世的事实,即使她看到了他的墓碑,看到摆放的花圈,冷冰冰的墓碑上他叫“严定舟”,她盯着那个“舟”字看了半天,只有这个字是熟悉的,其他的,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们说杀猪的本姓严,他自然也姓严,小船是他的小名。
池芸想到那日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没有姓名。
原来他姓严。
为什么要骗她说没有呢?
他的故事还来不及告诉她,好不容易集齐的三个喜欢也没用,好浪费啊。
“严定舟,”她轻轻念这个名字,在心里说:
我原谅你了,不生你的气了,求你回来好不好?
她带走了小船收养的狗,重新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金狮。
金狮被小船照顾的很好,一身油光发亮的黄色毛发,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池芸牵着它走出院子,看见淼哥一个人蹲在电线柱子下抽烟。
池芸顿了顿脚步,“淼哥。”
淼哥应声转头,见是池芸,熄灭烟,走过去。
金狮安静地蹲在一旁,仰头看着淼哥和池芸。
前面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面,不远处一个大池塘,落日的夕阳染红了整片池面,鸭子拍着翅膀呼朋唤友。
池芸收回目光。
想说什么,此刻也都哽在喉口。
许久,淼哥才说了一句:“小妹,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
池芸幽幽抬起眼睫,静静看着淼哥,“下那么大的雨为什么还要他去跑货,你不知道这要出人命吗?”
淼哥沉默,手习惯伸进袋里掏烟,抽了几口闷烟,他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船。”
池芸摇摇头,心想,她又有什么资格责怪淼哥呢,如果当初她不闹那个别扭,或许悲剧不会发生,她对小船除了自责还有内疚,以及遗憾和后悔,邵石当初的心情,这一刻才得以深刻体会,只是没料到他和蒋可玉的遭遇会重新在她和小船身上上演,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
恨不能跟他一块去。
就像所有的希冀破碎。
突然明白死亡的意义:没了,才知道真的没了。
想到这里,池芸苦笑一下,拍拍金狮的头,“我们走。”
金狮乖乖跟在池芸身后,走两步,又扭头看一眼淼哥,淼哥站在那里,手指夹着烟许久未动,一阵风吹来,青白色的一柱歪扭,四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