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是怎么当上土匪的?我觉得我不像、”
他的语气轻轻,带着几分不解,试探着对我问出口。
我笑,昨天他也这样问过。
我叹出一口气,转头继续盯着灰白的天花板,“做土匪大概是你人生中一场料想不到的意外。那时候很乱,朝代更迭,时局动荡,变化万千。你的父母在逃难的路上被山头的土匪杀死,而你,因为刚留洋回来躲过一劫。回到老宅,遇到逃回来等你的钟伯,你从他口中得知了噩耗。”
我的语气越来越低,最终我轻轻闭上了眼,我不敢再去看他。
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能够如父母最初期愿的那般一帆风顺的,至少,江寄的人生就已经是命途多舛、残破不堪。
江府世代营商,以米商为重。因先辈顺应朝廷号召,常常开仓赈济,在鼎盛时期,江氏成为了最大的米商,富甲一方。可自古士工商农,江氏族人不愿再低贱营商,纷纷入仕。原以为凭着真金白银便可无忧,可没想到,就在江寄曾祖父那一辈出了差错。皇位更迭,时局混乱,一不小心便是灭族的惨案。而扎根不稳的江府便做了别人手中的废棋。
树倒猢狲散,最后救了江府几个零星血脉的,竟是原本被江氏族人当做废棋送给皇帝的却凭己之力摇身一变的宠妃。她轻飘飘的一句“毛孩不足以”,却冥冥中成了江氏一族的最后希望。
很快,曾经荣光一时的江府最后竟只剩下了一座空壳,零星的血脉也疯的疯,死的死。只剩下了与江宠妃有着深厚关系的江寄祖父。同为支脉,江寄的曾祖母的恩情让江宠妃暗地里对江寄祖父时时照顾。因而江寄祖父也因缘际会地认识了江宠妃的心腹,明月。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江寄说这两句诗是他祖父每当月夜饮酒时,最爱念的。可他自己也爱念,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听到,或者是应了他的表字。刚把我绑来的那个晚上,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中,他喝着酒嘴里念的就是这两句。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琢磨着王维的这两句诗,不知不觉我竟念出声来了。身旁好久没出声的他跟着我慢慢念了一遍,最后他开口问道:“这诗,也是跟我祖母有关吗?”
是啊,我不会莫名其妙地念出两句诗。我转过头去,对他笑:“明月,就是你祖母。‘明月’二字是她央求她照顾的那位宠妃为她取的。当时那位宠妃正为了讨好皇上作画,便依着画中的明月清泉之景,想到了王维的这两句诗取了‘明月’这名。当年你祖父刚见她时,听了她的名字便脱口而出了这两句诗。你祖父学识渊博,乃谦谦君子,令你祖母对他一见倾心。”
“那他们最后是不是没能在一起?”
我愣住了。我不记得我有跟他讲过他祖母和祖父后面发生的事,昨天甚至以前,往往是好不容易同他讲到这儿,他便睡着了。我曾很着急地问过医生,医生说,病情严重的时候,他会嗜睡。是正常的。
而今天,他居然能听我继续讲这个故事了。我很欣喜,甚至是雀跃至极:“明月,你记起来了?”
我失望地看着他听到的我的话愣了一下,继而摇摇头:“没有。不过,明月?我祖母、、”
闻言,反转得我有些惊讶,更害怕。仿佛突然从假的天上跌落在地上。
“这么快你就忘了……江海寄明月,余生借哀思。这是你的表字。”
说完,我的眼里又盈满了泪。着急转头看向天花板,突然我不敢再看他。我怕,我怕,他会问我是谁。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耳边响起了清泉叮咚的好听笑声。就像是当年他打开麻袋对着我轻笑“好一个俊俏的姑娘”时的悦耳声音。
“白芨,你在担心害怕什么?我只是一时听太多我祖母的故事,没想起我的表字跟祖母是一个。不过,先前你都叫我‘江寄’或者‘阿寄’,突然叫我‘明月’,我一时没缓过神。”
坐起身来静静看着他,我倏然哭了出来,泪流满面。
明月,明月,明月。他曾经最爱让我叫他明月。江海寄明月,余生借哀思。他说现在只有我才知道这表字的来历。他说我会是他最亲近的人。
突然我有股说不出的委屈。虽然现在我老得不应该再像那些小姑娘们向身边人撒娇抱怨了,可我真的很想痛快哭一场。这么多天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来,让我差点喘不过气。
“我,我就是怕你缓不过神来,我就是怕,怕我只是在自作多情。”
“明月,江明月。”
阿寄是别人的叫法,为什么我要叫他们的叫法?我就是要叫明月。明月,明月,明月!
我越哭越大声,都不怕丢人了。
越想我越觉得绝望,感觉这么长时间我的努力都白费了。甚至我还自暴自弃的想,说不定等我再老些,等我患上和他一样的病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连我们的回忆都没有了。
狠狠地哭着,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哭了。上次我这样哭的那会儿,是以为他真去应征兵不要我了,当时我就坐在他怀里哭,他一直轻声哄我。
可现在没有了。不会有了。
而我也是真的很疲惫了。忽然,我被拥入了一个满含中草药味的清冷怀抱中:“别哭,白芨别哭。我以前是怎么唤你哄你的?阿芨?还是小芨?”
抽噎中听到他问我的小名,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他装作无辜的脸,我有些无奈。现在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暗笑自己傻。
我确实是有小名,但不是他酒后见瘦弱的我戏谑而取,还从此便叫上瘾的“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