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写字楼前站了很久很久,想来想去,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只有陆霞那儿了。
自从三天前这几件事接连发生后,我就一直没见陆霞。她打来过电话,我说遇到了麻烦,抽不出身。她问什么麻烦?我说各种各样的,以后告诉你。于是她一声不响地挂断了电话。
我终于在写字楼前迈开步,向公寓走去。穿过街道、商店、收费停车场和楼群,一路上都是我熟悉的风景,心情却与以往完全不同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下子落到了这个地步,恍惚之间,竟觉得这一切像个梦,不是真的。
陆霞扑上来吻我,说“想你!”。我把她紧紧抱了一会。
她今天心情似乎格外愉快,不停地笑,讲了好多好多关于帕萨特的事,以及由帕萨特引发的一系列事件。比如她怎么闯红灯、怎么被警察抓住、在处以二百元罚款时又是怎么接通了交通队的一个“哥哥”的电话把这件事给摆平了。
“刚开始我跟那警察说我认识‘大茬子’,那警察根本不理我,拿着牡丹卡就要刷。我一想:噢对了,‘大茬子’是海淀的,这儿属朝阳,我就赶紧给我朝阳的一哥哥拽电话……”
“你哥哥还挺多的啊。”
“咳,就那么回事儿,反正都对我挺好的。”
她越来越漂亮了,脸上丰满起来,显得更加滋润,肤色不像夏天时那么黑,瘦瘦的骨感的肩膀变得圆润,腰上也多了些脂肪。
她拿来在潘家园骨董市场买的一个青花瓷瓶给我看,虽然瓶底有“大清乾隆年制”的款,但肯定是假的,不过质量还不错。
“多少钱?”我问。
“别问了,告诉你你准说贵。”
“多少钱嘛!”
“不到两千。”
“怎么他妈那么多钱哪?”
她把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回靠墙一张明式夹头榫翘头案上,那案子虽是榆木的,但绝对是老木头,古色古香。案子上还摆了一只非洲木制面具、一个铜镜,和一个榉木的老式梳妆盒,包着铜角,小抽屉环也是铜的。这时我才发现,所有这些东西包括那张翘头案,以前都没有,全是她新买来的。
她走过来,跨坐在我腿上,膝盖顶着沙发背,开始爱抚我。我没有反应。她一边轻轻吻着我的耳朵,一边说“想死你了!”然后慢慢解开我的领带,抽出来,扔到一边,又解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钮扣,手伸进了衬衣里。
我感到被人所关心、被人所怜爱的温暖,心里暖融融的。我放松了身体,靠在沙发上,闭起眼,享受着这幸福的时刻。等到她停下来,坐回到沙发上时,我已经被温柔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侧过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说:“陆霞呀,陆霞啊!现在我只有你啦!我现在……我……”
真是千头万绪,从何说起呀?
她又牵起我的手,把我拉到画室,让我看她这些天画的一批画。她说由于一段时期以来,生活安定了、安静了,没有任何干扰和烦心事,所以她的创作欲望高涨,灵感纷至踏来,下笔如有神助,画的境界和技法都比原来上了一个台阶。
“唉,真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你们一天天好起来呀……”我说。
她哈哈大笑:“是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不是你们。”
“是你们,不是我。”
她搂住我的脖子,娇媚地说:“傻瓜!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没有你也没有我。”说着又亲我。
“可是如果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你就画不好了吧?”
“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要,傻哥哥!”
这句话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一边吻她一边说:“你真是个好丫头,好孩子!”
陆霞说我身上有味儿。我这才想起来,这些天连洗澡都忘了,简直像文明社会里人根本不需要洗澡一样,天经地义地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解开钮扣脱衣服,脱下来就扔在沙发上。陆霞站在我身旁,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整整齐齐放在沙发扶手上。我脱得赤条条的,走进卫生间冲淋浴。我把水温调到烫皮肤的程度,站在喷头下,让水尽情地打在头顶和前胸,被打得又麻又疼,舒服极了。水从前额哗哗地往下流,睁不开眼,热气蒸腾喘不过来气,有一种窒息的快感。我这样冲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全身的皮肤都红了,几天来的烦闷、不安和焦虑也似乎随着热水流进了下水孔……
我围着大浴巾来到客厅时,茶几上已摆好了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和干干净净的咖啡杯。陆霞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腿收进宽大的座垫里,正安闲地看书。我自己倒了咖啡,烫烫地喝了一口,又点着了一支香烟。然后我告诉陆霞说我丢掉了职位。
“退居二线啊?你是不是该当太上皇享清福了?或者叫寄生虫?”她开玩笑道。
我说那倒真是我早年的理想,可丢了职位的意思就是失业了,被炒鱿鱼了,没工作了。
“被炒鱿鱼?谁能炒你?公司不就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
“是吗?”她神色一变。
停了一会,问:“你上边有老板?”
“对。我是拿工资的。”
“多少钱?”
我照实说了。
她瞪大了眼睛,惊呼道:“那么少啊?人家当‘首代’的年薪好几十万美元呢。”
我说那是大公司,我们的老板又特抠儿。
她又问:“你在公司里没有股份吗?”
“没有。”
“那你纯纯粹粹就是个打工的?”
“是。就那么纯粹。”
“车呢?”
“车?”
“奔驰。”
“公司的……”
“那房子也是公司的喽?”
“不是,是我太太公司的。”
“My God!”她叫了一声。
我正要把唐玲玲的事也告诉她,听到这声叫喊,我闭住嘴。
“你以前什么都没跟我说啊!”她说,声音不大,但语调几乎是愤怒的。
沉默笼罩着一切。墙上的带钟摆的挂钟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我头一次发现一秒钟与一秒钟之间的间隔那么长。
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不过,按照合同,公司还应该给我半年工资,遣散费。他们已经答应了,下礼拜就给我。所以我还能拿到小二十万块钱,人民币。”
“哦……”
“生活是不成问题的,现在。”
她思考了一会,问道:“你在美国那么多年……”
“我光念博士就念了六年,现在想起来,其实那六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我是说在美国你没有做一些投资吗?或者房地产什么的?”
“没有。我潜心读书,一直生活在一些出类拔萃的人们的伟大幻想里。他们的痛苦给了我安慰,他们悲天悯人的博大胸怀感动着我,只要想到在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些崇高而又软弱的灵魂和我息息相通,我就会得到极大的鼓舞。我热爱文学,在我来说,阅读一部好的小说就像经历一场高潮迭起的性爱,那样的快感简直不可言喻。我也曾经尝试写作,但是我的品味太高了,不做中国的菲兹杰拉德誓不为人,所以对自己写的东西总是不满意。后来我终于认识到,天才是无法企及的,那就叫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我是一个天资平平的人。人类生而并不平等,差别就在这里。”
“后来呢?”
“什么?”
“毕业以后做什么?”
“其实我一直没死了想当作家这条心,但我跟谁都没说过,跟我老婆都没说过,怕她挤兑我。你想想,托尔斯泰是大地主哎,屠格涅夫赌起钱来挥金如土。我们得让人养起来啊!我们得有钱、有闲、坐在壁炉旁边烤着火叼着烟斗慢慢读诗,那才能写呢!连柴可夫斯基都得有人养。塞林格写了薄薄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就能在田纳西买下一座山来,吃一本书吃一辈子。菲兹杰拉德也是写了一本书就发大财,那本书比塞林格的还薄——当然这小子不像我们中国人这么会精打细算,全让丫花光了。”
“有点儿离题万里。”
“嗯?”
“越说越不着边际了。我问你在美国做什么?混啊?”
“我老婆工资很高,毕业以后,我和她的反差太大了!我们买房子的时候,头款五万美元全是她付的,我真觉得好没面子。我就暗暗下了个决心,先他妈的发财致富,挣上一大笔钱,然后退隐山林,实现我终身的梦想。我就不信我是个穷命!”
我觉得我非常激动,感情剧烈地起伏,脑袋发热,控制不住地自顾自往下说:“十几年前我到西安旅游的时候,就有人在大街上把我拦住了,说‘这位先生龙行虎步,气度不凡,额前有五柱入顶,头上紫气缭绕,贵不可言。’我一听就信了——你没法儿不信!可是到现在丫还憋着不应验,急死我了!可能我前生罪孽太大,今生要把我往死里折磨一通再说吧?从来大器晚年成嘛……哈哈哈,这是开玩笑啦!”
“你还挺自命不凡的,没看出来。”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我一度产生过精神危机,大概是35岁左右吧,那时候我在洛杉矶给一个香港老板当仓库经理,一月一千八百美元。没什么事儿,老板也不要我做什么事儿,她说我的责任就是监督进货出货,因为她觉得我可靠。不可靠的人做这个会把仓库给倒腾空喽。
“我每天坐在仓库的小办公室里,拼命思考人生的意义。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来干什么呢?看仓库?写博士论文?和老婆做爱生儿育女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生活?我反复自问:我算个什么?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可靠,这我当然很高兴,但我的价值仅仅就是可靠吗?要是那样的话,一条狗可比我可靠得多得多了!每天到点儿起床空腹喝一杯冰牛奶然后开车上班,在仓库里指挥着一帮墨西哥非法移民装货柜卸货柜,之后坐在靠背椅上两只脚往桌子上一放,给在超级市场里认识的刚来美国为身份担忧一心要嫁个美国公民的女孩打电话,聊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瞎扯淡,离上床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晚上回家照例要和老婆拥抱一下,然后就开始拌嘴吵架,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到酒吧去喝上一杯,和完全陌生的人谈NBA、美国政治、和环保。这他妈的叫什么生活啊!”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当年的郁闷真实地回到我身上,无法摆脱。
我接着说:“来到杰克逊公司是命运的一个转机,我死死地抓住了这个机会,结果还是失败了。我心里是非常非常不平静的。陆霞,你已经很了解我了,平常看我乐乐呵呵、无忧无虑,挺那什么的。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心里很不平静,当年的那些疑问一个也没有解决。在我得意的时候、玩儿疯了的时候,可能暂时把它们忘了,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还在,那就像肺结核一样,像癌,甭管你感没感觉到它,它都躲在那儿,并且在慢慢扩散着。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简直像上政治课。”陆霞说。
“什么?”
“跟学校政治老师似的。真没看出来,你还会讲这么多大道理,跟你这个人根本合不到一块儿。”
“合不到一块儿?”
“就是说,你在别人眼里的形象,跟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思考人生之类的大空话,根本就是两回事儿,完全不靠谱儿。”
“是吗?……”
我忽然觉得冷,冷得上牙直磕下牙,身上起鸡皮疙瘩。这时我才发现:说了这么长时间话,我全身还都光着,只围了条浴巾。于是我赶紧拿了沙发扶手上叠好的衬衣穿上,解开浴巾,再穿内裤。陆霞嫌恶地扭过头去。我弯腰寻找着裤子,当我穿上系好皮带后,转头一看,单人沙发已经空了,书还打开反扣在沙发扶手上,书名是《穷爸爸富爸爸》。陆霞却消失得像羽毛一样轻盈。
我走向画室。门紧闭着。我站在门外听了一会里面的动静,然后叫道:
“陆霞!”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回到沙发上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坐了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我看着表呢。除了钟摆的声音以外什么响动也没有。平时最繁忙的手机一声也没响,连个打错的电话都没接着。从今天开始,已经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了。往常老给我打电话的人现在仍然在打,但他们的信号划过天空来到中继站以后,却改变了以往的方向,跑到别人那儿去了。我索性拿出手机,把它关掉了——这样心理会略微平衡一些。而陆霞的画室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当我起身准备离去时,在那张翘头案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需要购买的东西:
画笔、油彩 若干
电脑键盘 一个
香奈儿唇膏 一支
水果:柚子、加州橙、香蕉等,如梦果汁
卫生纸、面巾纸
脚垫 1个
小三的礼物(紫砂茶具)
我掏出钱包看看,里面还有两千多块钱,我给自己留了一百,其余的放在那张购物单上,然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