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霞打来电话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她问我怎么还不下班？我说别急，还得过一会儿。过多久？不知道。她笑着说你简直成了“工作机器”！听了这四个字以后我脸红了，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可我觉得整张脸在不停地充血，像一只被火烤得烫手发红的饼铛。
从书丽红啸叫着离开公司之后，我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没有出门，连厕所都一次也没去。因为即使是去厕所，我也得穿过那间布满人头的大办公室，受到几十颗鬼鬼祟祟的眼球的窥视。平时我看见谁在下班时间五点一到就离开，心里会不高兴，恨不得他们加班、加班、加一夜班。可是今天，我却一直盼着所有人趁早统统滚蛋。说来真憋气，也许因为我不走谁也不敢动，到现在这个时间了，他们都还齐刷刷地趴在桌子上假装工作繁忙，一点儿走的意思也没有。
结果直到快八点了我才离开公司。这时还有三个人没走呢，也许他们就是为了等着看看我的样子。
我快步如飞地赶到了陆霞那儿。
一进门，我就一把将陆霞抱了起来，穿过走道直冲客厅。陆霞“嗷儿嗷儿”地尖叫着，一边笑一边挥手在我脑袋上乱打乱挠。我在客厅中间疯狂地转着圈子，然后狠狠地把她扔到沙发上。她头发乱蓬蓬的，笑着冲我大喊：“你疯啦？”我又把她抱起来，掂了掂，又一下子扔回沙发，跟着我也倒在了沙发上。
我握住她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陆霞，我要永远永远对你好！永远永远不欺骗你！”
这天晚上我在陆霞那儿直呆到深夜。我像犯了“话痨病”似的说个不停，向陆霞倾诉衷肠。我说我小时候是如何地善良、单纯、老实，因为生性憨直上了多少当、吃了多少亏。从小学到大学，我的功课一直有多好，多么轻轻松松地就能在班里拔尖儿。街坊邻居都跟我妈说她有个好儿子，我妈也是这么想的。我说我的初恋发生在初中一年级，我一直偷偷地爱着一个同班女孩儿，爱得死去活来，但是直到高中毕业我也没敢对她表白，甚至都没单独跟她说过话。那时候我真是太纯洁太傻逼了！我说也许是看小说看得太多了，我的生活也慢慢发生了变化，身上沾染上了吊儿啷当又不切实际的“文人气”，那就像是英雄牌纯蓝墨水落在雪白的衬衣上一样，先是一滴，接着就大面积洇开来。从此我的人生轨道掉转了方向。我说等到我幡然醒悟紧急刹车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我对“数字”这玩艺儿无论如何建立不起来概念，对“市场”的理解就是买东西要掏钱。投资理财股票证券的书不知道看了多少本，却完全看不懂。我说我真是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候选人（“候选人”三个字我用北京土音说得又急又快一带而过保证她没听清），我在那儿念了好多年书呢，所有同期的中国留学生都知道我，谁要说不知道我那他就是假的。我还说我真不像你想的那么花，真的，真算不上花。如果对一个异性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的话我根本就不能充分勃起，我有过这样的经验，还不止一次……说到这儿我发觉我有点儿说走了嘴了，于是赶紧打住。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我在家里给秘书小庄打去电话，告诉她今天我要到外面和几个客户见面，如果下班以前还回不了公司，就不要等我了。有几件今天必须处理的事情，我向她做了交待，由她全权办理。她非常懂事地一一答应着，没有问半句可能会使我敏感的问题。因为她表现得也太懂事了，令我对她的世故讨厌起来。
接着我立刻给陆霞打电话，说我今天不去上班了，可以陪她玩儿一整天。
“为什么不上班了呢？”她还没起床，是在被窝里接的电话，带着刚醒过来时浓重的鼻音。
“反正就是不去了。你说你想去哪儿吧？”
“去哪儿呀？我也不知道……再说吧。噢对了，你别带司机啊，自己开车来。”
“怎么了？”
“咱们俩一起，有第三个人在旁边多别扭！”
“说的是。”
她站在楼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牛仔裤，利利索索，清清爽爽。看到她使我感到欣慰。我不断在心里鼓舞着自己：这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开始了。过去的一切都画上了句号。我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她打开车门以后并没有坐进来，只是弯下腰伸过脑袋冲我笑。
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上车啊！”
“今天能不能让我开车？”
“你？会吗？”
“会呀。”
“有驾照吗？”
“当然了。”
“嘿，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她没回答，只是说：“你不敢让我开吧？”
“这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我下了车，和她掉换座位。
她坐到驾驶位上，调整了座椅的距离，把各种装置问了一遍，然后系上安全带，打着了火。引擎几乎是无声地发动起来。
“哈哈哈哈，”她笑起来，“开大奔啦！你真放心吗？”
“傻丫头，有什么不放心啊？”
她开得不怎么熟练，换挡时车的震动很明显，刚开到大路上就熄了一次火。但她显得非常兴奋，眼睛闪闪发光，不停地发出惊叹：
“哎呀，这车真棒！……多稳哪！到底是高级车，酷！……我让你抢，让你抢！瞧我的！——超！哈哈……”
我被她的样子逗得笑起来，说：“你真可爱！”
叭——，叭——，叭叭叭，叭叭——……她不停地按喇叭，完全没必要地按着。结果周围一些车辆被气坏了，也按起喇叭来。
“你别瞎按了。”
“就按！就按！”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我特喜欢车！”她紧紧抓着方向盘，路上的交通状况非常混乱，她忙里偷闲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紧盯着前方。“我特喜欢车！一辆好车就像一个好男人，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你坐在里面，放松极了，什么也不用担心，你想去哪儿它就把你载到哪儿……哇！亲爱的，咱们去哪儿啊？我一不留神上了京顺路了。”
“没关系，瞎开吧。”
路旁树木的叶子已经变黄了，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路上居然不堵车，零零星星的小摊贩在卖柿子和苹果。我的心情变得开朗愉快，觉得今天没去公司真是太对了！
陆霞兴致勃勃地讲了好多上驾驶学校的趣闻轶事，连说带笑，比她讲在美院的往事还开心。我听过很多人讲类似的故事，也都同样是兴奋异常，好像上驾校学车在他们的个人生命史上是一个重大的事件，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欢乐时光，什么时候拿出来咀嚼什么时候就陶醉。她还说了一个我听过无数遍的笑话：一个“学员”在正式路考时，过份紧张，因此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对考官说的是：“准备完毕，请求起飞！”考官一听也糊涂了，指指远方高空中横过的高压电线道：“飞低点儿，别碰到那根电线——飞吧！”陆霞讲完大笑不已，我也假装被逗笑了。
“我开车的时候就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她说，“喔——飞起来了，速度和飘逸。就像吃了摇头丸一样，high了。哈哈哈……”
“还能high哪？那倒不错。”
“真的！我特喜欢开车。我要是夜里做梦梦见高兴的事儿，那准是在车里发生的。连我在梦里和你做那个事的时候都是在车里……”
“你还梦见和我做爱哪？”我大喜。“说说，说说怎么回事？”
“去！别讨厌！”她脸上一片红潮。接着说：“我要是有朝一日有了车，玻璃上绝对不贴膜，坐在里面要有一种四面透明的感觉，不能让车外的色彩变了调子。我不要你这车这种皮座椅，俗。我要配合整个车的颜色选一种高雅的座套，要有个性，要酷。我还要……不许笑我哦，我就喜欢做这样的白日梦。”
“这算什么白日梦，不就是辆车嘛。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你一辆！”
“真的？！”她大叫了一声。
哟！我这才反应过来：说这话的时候根本就没过脑子，只因为一时高兴，信口开河。没想到她当真了！
“瞧把你吓的！”她嘟囔了一句，不满之情表露无疑。
我赶紧充大：“什么吓呀！真的真的……”
“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你拿什么逗我高兴都没关系，就是别拿这个，好吗？”
我急了：“没有没有，我不是开玩笑！我真送你！”
“哼！我才不要呢！”听得出来像是赌气。
我顺着话茬儿越说越停不住：“真的，我真送你。你是应该有辆车。我原来根本不知道你还会开车……”
“你知道我哪天生日吗？”
“当然知道了！”说完才突然想起来了——“哟！就是下个月咧……”
一霎时车里杳无声息，只听见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的轧轧声，那就像是时间毫不留情地直线向前飞跑的声音。我手心都出汗了。
“真是日月如梭啊！”
我这样傻乎乎地冒出了一句话。
京顺路往北，很快就是郊区了。我们在一个苹果园停下来。那里对外开放，游人可以自己进去随意採摘。我俩一人拿了一个篮子，走了进去。
一行一行的苹果树一眼望不到头，因为不是休息日，游人很少，偶尔才能听到一声叫喊或一个笑声，声音透过层层树叶和浓密的果树的香气，像是从地球的另一边传过来的。苹果的品种可能是富士，都不大，有的已经成熟发红了，有的还很青涩，像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瘦瘦地挂在枝头。我伸手摘下来一个咬了一口——脆脆的，味道很不错。那么，是什么使这个果园看上去不像是真正的果园呢？
我们踩着松软的地面向果园深处走去。累累的苹果和清新的气息并没有使陆霞兴奋，她一言不发，拎着篮子低头往里钻。我跟在她后面，仍然想着刚才关于“生日礼物”的对话，心里七上八下。生日礼物？那也太重了吧？我丈母娘过七十大寿的时候也不过是送了一台SONY牌34吋彩电，那还把老太太乐得合不上嘴呢。怎么到了陆霞面前，我张嘴就是一辆车啊？不过转念一想，咳！不就是开个玩笑吗？情人之间这种玩笑多得是，如果桩桩件件都认了真，那还不累死？再说也显得好呆好没有情趣咧！可一会又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大丈夫说话算话！不然在陆霞面前还有什么面子？何况说的只是送一辆车嘛，又不是吹牛说送她一个汽车制造厂！……这样翻来复去想个没完，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我怎么越活越抽抽了，连这么点儿小事都拿不起放不下呢？叨叨咕咕简直像个窝囊废！四十不惑——我倒好，到了四十，遇到每一件事都感到困惑，从来没有过的困惑。
陆霞在一棵树前停下来，抬头望了望，然后走近树干，右手压在一根不算高的横枝上，抬起脚试着往上面踩了踩。
“你干嘛呀？”我问。
“摘上边的苹果。”
“爬上去呀？我来我来。”
“不要你。”
说着脚一蹬，身体用力，真的攀了上去。站在树枝上，她的身材更显得修长苗条，长发像一道黑色瀑布一样在绿叶间时隐时现，看上去真有一种流动感。我走到她脚下，轻轻扶住她的双腿。她微微倾斜身体，揪下一只苹果，看了看，咚地一声扔到地下，然后仰头搜寻着，又抬脚踩在更高的树枝上。我用手掌托住那只像一截树桩一样的厚鞋底，喊道：
“你使劲踩吧！
“上面树枝太密，我钻不上去。”
我抬头看了看：“那你骑在我脖子上吧，我拫儿偻着你。”
“哈哈哈哈，真的吗？”
“真的，来！”
我把头钻到她腿底下，手攥着她的脚腕：“来吧，往下坐！”
“不要，不要，哈哈哈哈……”
“快点儿，别废话了！”
“那不成骑在你头上拉屎了？”
“作威作福可以，屎就别拉了。”
“哈哈哈哈……”
我感到后脖梗子一紧，地球引力猛地抻了我一把似的，身体突然矬下去半截儿，两个膝盖不由得一弯，然后开始打颤，脚底下像喝醉了似的拌起蒜来。只听一声尖叫，十根手指掐住了我的天灵盖，根根都像鹰爪一样有力。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又托住了我的下巴，死命一扭，差点儿没把我脖子扭断了。
“啊——”陆霞又叫了一声，“你要把我摔下去我可跟你没完！”
“绝……绝对不会……”
“真笨！我也就才一袋面粉的份量。人家搬运工扛四袋面粉都没事儿。”
“他们……他们不是干粗活儿的嘛。我是知识分子……”
“还知识分子呢，没用的家伙！”她啪啪地拍打着我的脑门儿，“走！往前走！”
我往前走。
“不是这棵，是那棵！”
“哪棵呀？”
她揪揪我的右耳朵：“那棵……”
我朝右侧走去。我紧紧抓住她牛仔裤的裤管，脖子上压的重量使我抬不起头来，我尽量把眼皮往上撩，眉毛都快抬到秃掉的前额上去了，前方的景象果然扩大了一些。
她又一扯我的左耳：“这边！”
我又往左拐。
“停！”
我稳稳地站下来，呼出一口长气。
她胡噜着我的脑袋，还摸了摸我的脸，说：“嗯，有进步。孺子可教也！”
“错了。你是孺子。我是……俯首甘为孺子牛……”
“那你是牛。再往前一点儿。”
我慢慢往前挪。上面传来哗啦哗啦枝叶响动的声音。我随着她身体扭动的节奏机敏地调整着步伐。我们两个是越来越合槽了。
“哇塞！这个苹果真棒哎！”她惊叹了一声，身子向前倾。“往前一点点。”
我小心地挪动了一下。她一只手揪着我的头发，一只手往前伸。我又蹭了一点。她身体往上一跃，像是要够什么，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啊——”
“怎么啦？”我问。
上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我又问了一声：“怎么啦？”
“碰眼睛了……”
“是吗？那下来吧？”
“嗯……”
我屏住气，小心翼翼地往下蹲，直到把她的双脚送到地面。确认她踩实了以后，一头钻了出来，猛地起立，眼前一阵黑。然后我看到她用手捂着右眼。
“怎么了？树枝儿扎着啦？”
“嗯。”她一动不动，手鼓着像一只眼罩。
我握住她的手腕想把手移开：“让我看看……”
“别碰！”她叫了一声。
“疼吗？”
“废话！能不疼吗？”
我轻轻搂住她：“对不起！我动得太大了吧？”
“不是。是我自己碰的。”
她嘴里呼出的热气钻进了我的衣领。我吻她那只像眼罩的手。
“到医院看看？”我问。
“不用。”
我又慢慢移动她的手腕，这回移开了。她闭着眼，右眼角上有一个浅浅的小红点，皮肤没有破，没有血，也没肿。我放心了。
“我能给你治。”
“嗯？”她睁开了眼睛。
我把嘴巴凑到能感觉到她皮肤表面温度的程度：“我给你治。”
“嗯。”
我轻轻吻她的眼角。
“行吗？”
“行。”
“还要吗？”
“要。”
我又吻。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也吻我。我们抱得紧紧的。
“你真好！”她说。
“是吗？”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的吻变得热烈起来。
“我不要苹果了，就要你！”她一边吻我一边说。
“要苹果，也要我。”
“不，不要苹果，也不要车，什么都不要，就要你！”
“要车，要一辆车，加上我。”
“什么车也比不上你，什么什么都比不上你，你是我的大宝贝！”
我把她的脸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真的吗？”
“真的！”
“那我非给你不可！把我的全部都给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她雨点儿似的吻封住了。
当我们摘了满满两篮苹果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正当空。陆霞把皮夹克脱了，额头上汗津津的。我的两条腿开始发痠，虽然只扛了陆霞那么一小会儿，但因为缺乏运动，肌肉一下子不能适应。但这果园太可爱了。我拖着两条痠疼的腿，跟在陆霞后面爬上爬下。
“亲哥哥，还摘吗？”陆霞兴高采烈地问。
“随便你。”
“走吧。”
我把她手里的篮子也抢过来，一手拎一个，做出大力士般的样子往出走。陆霞在后面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说我像“送煤球儿的”，然后跑过来，夺其中的一个。我们俩拉来拉去，最后我妥协了，让她拎着一个篮子的一边，我拎另一边。
“你太重了。”她说。
“别废话了。走走走！”
出了苹果林以后，横在前面的是一条土路，土路后面是高出两米左右的公路路基，我们的车就停在左侧的公路边上。我照直向左边走去。
“哎哎哎！”陆霞拽着篮子说，“往哪儿走？”
我甩了一下下巴：“车不是在那儿呢吗？”
“噢！不交钱啦？”
“哟！对了！”我这才想起来还有交钱这码事儿。
“这人！想得可倒美！”陆霞笑着损我，“白让你摘呀？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吗？”
我这时才看见，土路的右边果然戳着一块三合板大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收款处”，大字下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请您自觉到收款处付款，如发现蒙骗逃款者，将处以五倍以上罚款或扭送公安机关，后果自负。君子三思，请您自爱！！！
怪不得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果园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呢！它既不是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偷吃苹果的那种地方，也不是约翰·厄文在小说《苹果酒厂规则》里描写的那个“观海果园”。在观海果园，一切都有规则，从采摘苹果的方法到灵魂的自我救赎。观海果园像一个蕴育高尚心灵的加工厂，使主人公荷马迅速成长起来。他是多么完美啊！而在这里，在我刚刚摘完苹果的地方，可能也有不少规则，但所有规则都可以单纯明快地简化成一条——收费。只要你遵守这条规则，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掉转方向，朝收款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