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愁,你刻写在天花板的缝隙里,你刻写在我喜欢的眼睛里,你并非就是悲苦,因为最穷困的嘴唇也会把你显露……
——弗朗索瓦丝•;萨冈(Francoise Sagan)
后背的瑟瑟寒意将我冻醒,缓缓睁开眼睛,我努力将四散的意识集中到脑袋里,却动也不想动。头很沉,身体丝毫使不上力,我眯起眼看了看窗外发白的天空,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办公室趴着睡了一晚。
空调不知何时关了,冷风从窗缝里漏进来,把屋子吹得像个冰窖,我从半僵死状态挣扎出来,揉了揉僵硬的腰背,顺手整理了一下散乱满桌的文献资料。这三个星期我一直查找假性双重人格以及幻症的案例和治疗手段,仍是收获甚微。
赶在上班前去洗手间刷牙洗脸,我一手用毛巾捂着水肿的眼泡,一手拿着口杯往办公室走,迎面碰上芙蓉从电梯出来。
“叶子!你不会又在这儿熬了一晚上吧?!”他极富穿透力的高音回响在走廊里朝我呼啸而来。
立马清醒了几分,我咧嘴说,“大清早的,你在练肺活量么?”
“喂,你是女孩子啊,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他完全忽略我的抱怨,上紧了发条教育我,“女孩子熬夜很伤身体,不仅皮肤会变差,连内分泌都会不正常!!”
芙蓉何等人?长辈们的贴心大皮袄,小辈们的知心大哥哥!他孜孜不倦的教诲一直持续到查房都不曾间断。
还好给病人诊察时闲不住他的嘴,于是到了特护,他终于再一次腾出时间来数落我,“你说说,这三个星期你都在办公室熬了多少个晚上了,你要在疗养院扎窝么!”
我正要打马虎眼,却听到旁边一个声音问,“喂,你不睡觉想干嘛?”
像穿堂风一样冷得声音,吓得我硬生生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
韩子越和柏煦就像是跷跷板的两端,一端翘起另一端就落下,而每次一个与我疏远,另一个也必然靠近。
自从上次和柏煦分手,这三个星期我们从未联系,而韩子越却一反之前对我的刻薄,也稍稍热络起来。当然,韩大人的友善标准不与常人比。
譬如此刻,我虽然知道他是担心我身体健康,可这话要不要说得这么可怕啊!
“没事,在学校经常熬夜,补补就过来了。”我讪讪地笑。
“等到你浑身乏力、目似金鱼、皮肤蜡黄、精神紧张的时候,就后悔莫及了!”芙蓉瞪大眼睛正要继续发话,却听韩子越接了句,“脑子也会变笨。”
“……”
“……”
直到韩子越走出很远,我才回过神儿,把芙蓉的下巴合上,“咔哒”一声脆响。
不过芙蓉的“诅咒”很快就灵验了,快下班时方姐一个电话,我才想起竟然把今天的科长例会给旷了!难道脑子真的不中用了么?男人的嘴真是可怕啊……
拖着脚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我打算坦白从宽。
“进来。”顾以琛的声音深沉有力,是一种让人信赖的音质。
“抱歉,我把例会给忘了…”
他一边将文件装进包里,一边对我说,“听说你这些天都住在办公室,别说是为了评优秀员工。”
“优秀员工不敢翘例会…”
“看来还没傻,”他笑了笑,又问,“那是家里没这儿睡着舒服?”
我摇摇头,心想睡在哪儿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柏煦那天的笑容。
他额前的碎发在寒风中散乱,吭吭地闷声笑着,“因为我有病?你知道柏晗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若他唯一伤害到的是他自己,也就是现在的柏煦,却更加令我无法接受…转身要走,手却被他抓住,“连句话也不愿多说了么?”
“我还是你的主治医生,每周来复诊时再说吧。”我扯掉身上的大衣塞进他怀里,顺势甩开他的手往楼里跑。我跑得很快,只是想多看一眼他。
“蓁蓁?”顾以琛的声音把我拉回来,他抚了下我脑后束起的发,说,“例会忘了就忘了吧,去收拾下东西,晚上给你补课。”
我就浑浑噩噩地埋头跟他走。
顾以琛边开车边问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很容易陷进误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我…你还知道关于柏晗的事情么?”
他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问,很快说,“这个问题不该问我。关于柏晗的事,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问,他知道的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还多。”
柏煦…我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酸酸软软的触动。“可我根本找不到他人影,他已经四个星期没来复诊了。”
我心里是有些委屈的,挂着主治医生的名头却连病人的面都见不到,这事儿让我更加理解章函凌千方百计把柏煦困在旭山的原因了。
“我想你必须想办法和柏晗谈谈,他的事是柏煦的一个疤,用老师的话说,若想根治,必须忍着痛对症下药。”
我看着他点点头,“老顾,你觉得老叶会怎么做呢?”
他嘴角扬起个温暖的弧度,说,“老师估计会…给他烧个鱼。”
“噗,”我一下没忍住笑出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冷笑话了?”
“馋了吧?”他嘴角的弧度又增一分,“蓁蓁,若你真想帮他,就先把自己照顾好。”
跟他说了这些话,我心里积压的压迫感似乎轻了些,点头说,“刚好,我刚听见肚里的馋虫说,想念顾大厨的手艺了。”
到了顾以琛家,他照例独自包揽晚餐的筹备。我坐在沙发上头昏沉沉地就睡着了,直到他叫我起来吃饭,我才不情愿睁开眼,懒洋洋地抬眼看他,“老顾,你家的沙发好舒服…”
他毫不留情地把盖在我身上的棉被揭开,无奈地摇头,“你还真是不认床,在哪儿都能睡得这么香。”
脑袋还没醒,忽悠一下子就跳到了那天早上,在许单羽家柏煦说“没心没肺的人睡眠质量都高”,我兀自痴痴地笑起来。
我那一觉睡了两个钟头,吃饱喝足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洗好碗我再次窝进柔软的大沙发里咬笔头。
“针灸?催眠?角色扮演?”我一手托着头,一手用铅笔敲着脑袋惆怅地说,“难道真的要把他打傻了重头组装?!”
顾以琛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一面气定神闲地泡着功夫茶,一面笑着答话,“或者就让他这样。”
“不行!我说了,一定要治好他!”我从沙发上弹起来坐好,“若一个人一生都不敢爱,不能奋不顾身,不是很可怜?”
“爱情这东西不是不敢或不能可以阻止的。”
“那是什么?”若他真的能放下,就是根本对我没存心思吧…
他笑而不语。
一阵阵手机铃声响起,看着屏幕上亮起的“柏煦”二字,我的心跳就随着那铃声此起彼伏。
“神游呢?”顾以琛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这才鼓起勇气按下接听键,“咳,喂…”
“你在哪儿?”柏煦的声音很急。
“我在老……顾院长家。”我支吾了一下,听见那头吐气的声音,判断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半天无话。
“怎么了?”我试着问。
“没事。”他的声音恢复沉凉平静,“这几天注意安全…今天很晚了你就住在那里吧。”
我呆呆地握着电话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正要发火问他什么意思,却听电话里似乎有人在猛咳,而柏煦也在这时收了线。
“出什么事了么?”顾以琛递给我一杯茶。
我摇摇头,心里却忐忑难安,再拨回去总是无人接听,我又拨给许单羽,关机。
顾以琛站起身拿了外套,说,“去哪里?我送你。”
“老顾…”
他冲我笑笑,“我都相信你的直觉,你不信么?”
我抿着嘴点头。
顾以琛开车送我到许单羽家的弄堂前,我终于拨通了柏煦的电话。
“喂?其蓁?”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语速很快。
“我快到许单羽家了。”
“…你来干什么?” 他立马换上一副拒人千里的意味。
我却松了口气——猜对了。
我想了想,说,“我有话跟你说。”
“顾院长在么?”
“嗯。”
“让他送你回去。”他声音很冷。
“我跟你说完就回去。”
“我没空。”
“我话不多。”
终于,他犹豫了一下说,“…在弄堂口等我。”
挂了电话,我刚要下车,顾以琛拉住我,把一条围巾系在我领间,说,“我在这儿等你。”
“嗯。”我扯了个笑容。
这条街地处老城区,一到夜里,风吹着满街的垃圾飘来飘去,路边一两个拾荒者追着瓶子奔走。
我缩着肩膀走到巷子口,青色残破的砖墙上吊着一只橘色灯泡,光线所及不出两米,一眼望过去还是黑咕隆咚不见尽头。
“你来干什么?”
我吓得一哆嗦,“你想吓死我啊!”他怎么没从许单羽家出来反而从身后出现?我看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隐约有易拉罐的轮廓,问,“你去哪儿了?”
“买夜宵。”他答得很自然,看不出什么破绽。
他穿着件灰色帽衫,帽子戴在头上,外罩着黑色风衣,看不清表情,不耐地说,“有什么话快说。”
之前他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你为什么不来复诊。”
“不是说了,有事。”他语气像在说我多管闲事。
“复诊也很重要!”我有点生气,吼了句,“你有病!”
“你已经说过了。”他声音带着嘲弄,“你不就是因为这个甩了我。”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我天天想方设法给你治病,你倒好,来都不来!”
“抱歉让你白忙活了。”他哼了一声从我身边绕过。
“你!”我恨不得扇他一巴掌,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忙忙活活玩儿命似的帮他想办法,却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在乎”,仿佛卯足了力气一拳打在水里。
“柏煦!”我喊了一声,他脚步停也不停。
娘的,姐姐我熬了这么多个通宵你居然跟我耍大牌?!我弯腰拾起脚边一个可乐瓶,用力朝他头上丢过去。
咣当。瓶子砸在他背上,弹上墙面又滚回他脚边。
昏暗的橘色灯光下,他微微侧头,却仍未出声,我似乎看到他脸上的戏谑笑意。
“混蛋!”我骂了一句,扭头走人。
回到车上,顾以琛侧着头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看向窗外。
他把我的脸扳过去打量,“他欺负你了?”
“他敢!”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委屈得紧,看着老顾温和的笑脸,没忍住将苦水一股脑倒出来,“我是为了给他治病才保持距离的,他一点儿都不理解!不配合也就算了,还跟我摆架子,我真是欠了他才这么忍着!”
“你不是一向很能装的。”顾以琛揉揉我的头,“为他你受的委屈还少么?”
这句话倒是我没料到的,我怔怔地看着他,眼眶阵阵发热,“我也不想计较的,可是,我心里难受……”
他把我拉过去,靠在他肩上,温声说,“蓁蓁,爱之愈深,恨之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