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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举家避乱初尝苦困,决策立君激辩亲疏(2)

“可我们这两个,大的才只五岁,小的还未断奶,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于担心两个宝贝儿子的命运,泪眼汪汪的苏氏破例地同丈夫争辩起来。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呵斥说:“怎么不管了?莫非我丢下你们跑了不成?这两日,为着全家都能平安过江,我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不,妾不知道!”苏氏固执地呜咽说,“妾只知道,若然两个孩儿有个三长两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绝望地号哭起来。

看着妻子不可理喻的样子,冒襄觉得脑袋一下子涨大了,浑身的血也翻腾起来。与此同时,这些天来一直在心中积聚、发酵的那股子懊恼,也变得无法控制。“好啊,我本来就说,不要逃,用不着逃的。可是你们偏不听,偏要逃。如今逃出来了,你们又是这样子!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才成?莫非除了应付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别的好做了吗!”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只是由于尚未丧失的一点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亲又在隔壁刚刚睡下,他才竭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当真吼出声来。但是,翻滚不息的怒气却逼使他不能不有所发泄。于是他猛地挥起巴掌,把炕边上的一个针黹簸箩“哗啦”一声,扇到了地上。

这么一来,睡在炕上的两个儿子被吵醒了。小的一个首先划动手脚,呜呜哇哇地啼叫起来。大的一个也拭擦着惺忪的睡眼,糊里糊涂地坐起了身子。苏氏顿时停止哭泣,匆匆站起来,在丫环的帮助下,先把小的一个抱在怀里,一边低声哄着,一边兀自用手绢拭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旁边的冒贵媳妇也急忙过去帮忙,把大男孩重新按倒在枕头上,轻轻用手拍抚着。不过,男主人的发怒显然使老妈子很害怕,尽管她嘴里机械地喃喃着,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不歇地斜起眼角,惊恐不安地窥伺着。

看见妻子又抬起那张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粉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冒襄稍稍冷静下来,但内心的苦恼和困惑,却变得更加混乱和沉重了。尽管他很想再激烈地发泄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闷,然而定一定神之后,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把袖子一拂,铁青着脸,跨过滚了个满地的线团、顶针和剪刀之类,大步向舱门外走去。

透露真情

正当冒襄为着安抚母亲、训责妻子而奔忙于中舱和后舱的时候,在他下榻的前舱里,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环紫衣相帮着,悄悄地忙于烧水、洗盏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进冒府来的。像一只漂泊无依的燕子,终于找到温暖的巢那样,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宁帖、满足和幸福。她觉得,主宰命运的神明对她实在太仁慈了,不仅让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为之嫉羡的如意郎君,而且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高贵而宽厚的家庭。老爷和太太不必说,他们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动得直想哭;就连那些个仆妇、丫环们,待她也十分友善。不过最难得的是奶奶苏氏,非但没有半点嫉妒之意,而且从一开始就由衷地欢迎她,真心地爱护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亲的大姐姐。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进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觉得以往那一段风尘岁月,简直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的确,虽然只是短短的十多个月,但她同心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过得有多么舒坦和惬意呀——品茶、赏月、制香、插花、编书、写画、烹饪,凡是以往曾经梦想过,或是梦想不到的种种美妙境界,她几乎都经历到、享受到了。有时候,她简直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啊,是真的吗?自然,随后她又会热泪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话,那么就求老天让我把这场梦做下去,永远也不醒转来。

然而,也许因为这一切太幸福、太完满了,结果,新的磨难又降临了。

最令她发憷的是:自从酝酿要举家逃难的一天起,董小宛就发现,丈夫对她的态度开始有点变了。虽然每天晚上仍旧回来同她一起过,但烦躁、冷淡、易怒越来越明显地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表露出来。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这样子,主要还是外间出了大乱子,把他弄得十分紧张和劳碌的缘故。不过,她仍旧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恶感,甚至疏远。所以这些天,她一直想方设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图让丈夫在自己身边,能过得顺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见冒襄又是一个劲儿地忙里忙外,直到天都黑齐了,仍旧歇不下来,她便想到应当“烹茶以待”,好让丈夫回来后,小尝数盏,消除一下疲劳。

现在,一坛子特意从家里带出来的上好甘泉已经提到舱中,用一个托盘盛着的两只尖脚宣德茶盏、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壶,以及几样点茶用的果品——榛子、鸡豆和红枣,也连同茶洗一道,摆开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却尽自踌躇着。直到铜铫里的水,在红泥火炉上发出嘘嘘的轻响,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动手沏茶。

说来,也难怪她有点胆怯。因为作为顶会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对于品茶之道,一向极其讲究挑剔。不仅选料要务求精美,茶具要极其雅洁,而且洗茶、候汤、烹沏等,都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和法门,加上冒襄对自己的烹茶本领一向十分自负,轻易不肯让别人代劳,总觉经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满意,所以董小宛进门一年多,别的许多事她都能帮着或者代替丈夫做,唯独这沏茶,她一直没有参与的机会。今晚,她背着丈夫自行动手,能否获得首肯和喜欢,可是一点儿也吃不准。万一弄糟了,自己挨几句奚落不打紧,若是败坏了丈夫的兴致,那就有违自己的本意了。

“娘,怎么还不动手?瞧水都要开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催促说,那是丫环紫衣。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那女孩儿正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关切地瞅着自己。这个紫衣,本是奶奶苏氏房里的一个管事的丫环,为人聪明伶俐。一年前,因为董小宛初来乍到,身边需要一个通晓上下细务的人辅助点拨,冒襄才点着名儿向苏氏要了她。难得紫衣过来之后,对新主人一样的尽心服侍。所以此刻蓦地一见,董小宛倒生出了一个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边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规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她问。

“这个么,婢子也不敢说知道。”紫衣谨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爷同奶奶在房里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阵子,奶奶也想学着沏茶,便求爷教她。那时爷兴致也高,倒认认真真说过好几回。后来奶奶到底没学成,从此爷也绝口不说了。”

“  当时相公怎么说,你可还记得?”

“这……婢子虽则也在旁边听着,只怨心思笨,怕记不全。”

“嗯,那么不须你说,只要你听听我说的,同相公当日说的,可是一样?”

紫衣点点头,又迟疑地问:“娘这是……”

“哎,你且用心听着呀!”董小宛兴冲冲地打断说,然后,就侧起脑袋,一边思索,一边说起来:“这烹沏之法,古今不尽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饼,如今已不时兴,所以也不必说它。今时烹茶,择品必须名贵,取水必须甘泉,这自然是第一要紧的。若这二者俱备,那就须看烹沏的功夫了。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汤,二是洗茶。先说候汤,这沏茶之水,必须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后,再用缓火慢炙。所谓活火,便是见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作‘一沸’,见四周水泡不断翻起叫作‘二沸’,大翻大涌叫作‘三沸’。‘一沸’时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都不合用,总以‘二沸’前后为宜。”

说到这里,董小宛便停下来,瞧了瞧丫环。见紫衣点着头,没有异议,她才接着说下去:“再说洗茶之法,亦甚要紧,必须待沸水稍温之后,方能下茶,太沸则有损茶味。洗时以竹箸夹茶,放入缸中,反复荡涤,除去尘土及黄叶老梗。洗净后用手拧干,放入缸中盖好,少待片刻,然后打开,见叶已转青,香气透发,即用沸水泡沏。不过这当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热,故须先注水后下叶;冬日天寒,则须先下叶后注水。皆因水之温热稍有不合,便会使茶味即时受损,所以最考功夫,万万不可大意!”

这么一口气说完了之后,董小宛反过来问:“我适才说的,与你向常听相公教奶奶的,可有不对之处?”

紫衣没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头点着腮帮子,仿佛还在心中仔细核对。终于,她抬起头,笑着说:“娘,真亏了你!平日里也没见爷向娘说,也没见娘问爷,怎么娘适才说的,同婢子前几年听爷说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细想想,可有漏掉的没有?”董小宛不放心地问。

紫衣摇摇头:“若有别的,就是爷还对奶奶说了许多茶的来历、名目和烘焙的法儿。据婢子想,那些与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声,“那么,我们试着沏上一壶,瞧瞧成不?”说着,她就按照刚才所说的程序和要领,动起手来。很快地,一壶茶沏出来了。这当儿,紫衣已经把茶盏洗涤干净,用布抹干,又拈起两粒榛子,放了进去。

“现在,你且尝尝,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两样?”

董小宛一边擎起砂壶,朝盏里注茶,一边说。

“啊,娘是说,让、让婢子尝?”吓了一跳的紫衣眨巴着眼睛问。

“不错。你以往长年跟着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们的口味。就是这沏茶,你也比我见得多,尝得多——不要推让了,快尝尝吧!”董小宛催促说。

“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让娘给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爷的口味?”紫衣十分惶惑,始终不敢伸手去拿茶盏。

“哎,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只当是姐妹罢咧,何必分什么尊卑!况且,你虽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尝尝,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两样?嗯,快点儿,相公不定就会回来了!”

看见董小宛态度十分真诚,紫衣不敢再推让了。她诚惶诚恐地捧起茶盏,凑在嘴边,呷了一小口。

“怎么样?”由于丫环好一阵子不说话,董小宛不禁紧张起来。

“婢子觉着,像是、像是有点儿不一样。”

“啊?”董小宛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啊,婢子觉着,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爷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

“什么,更好?这怎么会?”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这么、这么觉着。嗯,真的!”

董小宛不说话了。丫环的话,使她半信半疑,但接着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残茶、冷茶,比之自己刚才精心烹沏的这头泡茶,滋味自然要差得远,难怪她有这种感觉。“这么说,刚才倒是白让她试了一回,其实当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摆一摆手说:

“罢了,好也罢,歹也罢,这壶茶我们留着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来,等相公回来再张罗,怕就来不及了!”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茶壶,重新动起手来。

“娘,”待到铜铫子里的水,在茶炉上再度发出轻响的时候,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的紫衣忽然回过头来,用带哭的颤声说,“你待婢子这么好,可是、可是,婢子却对、对娘不起……”

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说什么?”她疑惑地问,停止了洗涤茶盏。

“是、是的!”紫衣使劲地点着头,“婢子向奶奶说过娘的好些坏话……”为了止住呜咽,她使劲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但马上又抬起来,痛苦地、眼泪汪汪地望着董小宛。

“  向奶奶说我的坏话,你?为什么?”董小宛惊愕地问。

“这、这是——这是奶奶命婢子这么做的,她、她怕娘把爷带、带坏了!”紫衣吞吞吐吐地说,随即又赶紧摇着手,“不过,奶奶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听婢子说,她自己可从来不曾说过娘不是!总之,总之婢子不说娘的坏话了,再也不说了!”由于内疚,也由于不知道这么说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终于忍不住掩住面孔,出声地呜咽起来。

董小宛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实上,直到刚才,她还在为自己得到了这么一位如意郎君,这么一个高贵温厚的家庭,特别是遇到这么一位贤慧可亲的奶奶,感到无比的幸福。而自己进门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闺范,敬上和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唯恐做出与这个高贵家庭的身份不相称的举动来,更别说敢有半点带坏丈夫的邪念。然而,看来人家其实仍旧不相信,别看面子上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里仍旧把自己看作是一名下贱的、不可信任的青楼女子!董小宛觉得仿佛从天堂般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缭绕在眼前的,是一片雾样的茫然。

“橐、橐、橐”,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从船的尾部传了过来,船身也发生了轻微的摇晃。“那是什么?是脚步声,是相公——啊,相公回来了!”董小宛蓦地惊醒过来。与此同时,正跪在舱板上的紫衣那呜咽流泪的样子,映入了她的眼帘。董小宛一下子惶急起来,连忙一把扯起丫环,低声命令说:

“千万不能让相公瞧见了,知道吗?快去,把脸擦一擦!”她把丫环往角落里一推,随即转过身,挡住了灯光。

很快地,冒襄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没有发觉舱里发生的事情,甚至也没有朝侍妾和丫环看,只有炕桌上摆开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摆弄这个?”他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斥责说,“快点,都给我拿走!”

挥一挥手之后,他往炕上一坐,连直裰也不脱,就仰靠在枕衾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渡江遇贼

位于长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着百来户人家的一处大村落。那一带的田地,绝大部分都属于一位姓朱的员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由于泛湖洲同靖江县的尽东头正好隔水相望,而且从那里到江阴县城也不太远,所以这一次逃难,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联系,准备把泛湖洲作为过江后的落脚点。

虽然母亲马夫人的过分惊惶,以及奶奶苏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来就懊恼烦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开始抖擞精神,为起航过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来。

也难怪冒襄不敢懈怠,因为尽管朱员外已经捎回口信,许诺在他们过江时,派出人丁到江边来接应,但这一带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仅江面开阔得多,来往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势力管束不到,向来是盗贼啸聚出没的处所。如果说,离家之后这两天,还算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却难保贼人不会把动手的地点,选择在大江之上;更别说江面上风高浪急,还得提防诸如覆舟翻船一类的事故了。正因为意识到这是整个行程中最为艰巨、充满风险的一关,而眼下除了寄望于神明护佑之外,可以说别无依仗,所以,当冒襄跨出前舱的时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危惧重重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船头的甲板之上。七八个管事头儿,在不久前升任为总管的老仆冒贵带领之下,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看见主人来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恭敬地行礼、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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