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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戏女客柳如是恃贵,兴党狱周仲驭蒙冤(2)

柳如是领着丫环、妈妈四处走了走,证实一切都按她的吩咐布置停当,就连宴饮时要用的杯盘碗盏,也已经搬到了后花园里的八角亭子上,她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后堂里。发现钱谦益已经离开了,她便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接过绿意奉上来的一盏香茶,一边听着秋风簌簌地摇着窗帘,一边默默盘算着即将到来的会见。

正如她向丈夫表明的,对于今天的聚会,柳如是的确寄托了颇为热切的期望。这也并不奇怪,自从来到南京之后,近一个月来,柳如是虽然已经实实在在领略到了“尚书夫人”的滋味——日夕相对的是地位尊贵、神采焕发的丈夫;家里接待的,也净是些纱帽补服、神情谦恭的当朝显贵;当她跟随丈夫出门时,轿前马后的仪仗随从是那样的威风八面;而早朝时节,从紫禁城里传出的钟鼓之声又是那样切近可闻……不过,畅快得意之余,柳如是又觉得不满足,总像还缺少一点什么似的。

这么心神不定了好几天之后,她终于弄明白,由于终日锁闭在深宅大院里,至今为止,她的得意还只是独个儿的,除了丈夫之外,再没有别人来同她分享,更别说为她助兴了。对于柳如是来说,这就未免显着有点冷清,美中不足。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她开始计划举行一次以自己为主角的聚会。她也知道,达官贵人们的家眷,除非彼此沾亲带故,否则是轻易不会上门的。而且按照柳如是以往的经验,那些太太、奶奶们,仗着名分正、门楣高,十之八九都爱摆臭架子,同自己未必合得来。与其白贴了银子去请她们,到头来还落个不痛快,倒不如请上一班相熟的姐妹,开开心心地乐它一场。当然,如果来客光是卞赛赛这样的旧院姐儿,或者像黄皆令这样寄食权门的女清客,也撑不起台子,必定还要找上一两个有点儿身份的。所以董小宛的到来,正合了她的心意。因为不管怎么说,董小宛如今已是冒襄的一位“宝眷”,而冒襄作为复社的“四公子”之一,在江南的上流社会则是无人不晓。有了这两口子,再加上后来听说好好先生杨文骢的爱妾马婉容也是秦淮名妓出身,柳如是已经逼着老头儿去信,把他们也请来。此外还有密友惠香,也是一位未来的官眷。这些人凑合在一起,今天的聚会,便不至于太委屈自己。不过,眼见日头已经爬上了帘钩子,外间还静悄悄的动静全无,柳如是就不由得心急起来了。

“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影儿都不见一个来?”她想,随即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放,站起来,打算派红情到前边去打听一下。就在这时,门外的过道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柳如是便又停住了。

“啊哟,我们只道来迟了,原来竟是最早!”一个熟悉的嗓音笑着说,随即帘子一掀,露出惠香那张薄施脂粉的年轻的脸。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同样年轻的丽人,那是秦淮名妓卞赛赛。

发现来客不是董小宛,柳如是微微有点失望。因为作为今天专程前来答拜的主要客人,柳如是觉得董小宛应当早点儿上门才是。不过,她仍旧立即堆出满脸笑容,把惠香和卞赛赛迎进屋子里。

“说真格儿的,你们这会儿来,倒正好!”等彼此行过礼,分宾主坐下,红情奉上茶来,柳如是一边向客人让着,一边笑着说,“要早来半刻,只怕愚姐还不得空儿陪你们呢!”

“哦,怎么?”

“还不是你姐夫!昨儿他花了半宿工夫,起草了一篇条陈,说是怕其中有粗疏欠妥之处,硬逼着我帮他过目斟酌。你想我一个女流,何曾就敢过问朝廷的大事?说不干呢,老头儿还顶认真。没奈何,只得赶着妹妹们未到的工夫,字斟句酌地替他推敲了一遍。这不,刚刚他才着人进来拿了去,带累我这会子脑门还疼得慌!”

惠香眨眨眼睛:“啊哟,姐姐可真能!竟有这份大才,怪不得人人都说,可惜姐姐不是男子,要不,去应科举,不夺个状元、探花回来才怪!”

柳如是放下茶杯,掏出汗巾抹一抹嘴唇,摇着手说:“笑话罢咧,愚姐可没有那么大的想头!如今我只烦着,老头儿不做官倒好,我还能省点心,多陪着妹妹们快活耍子。他做了官,好,公事也忙了,应酬也多了,便连累愚姐也不得清闲!”

“这也是姐姐真有这份能耐,姐夫才离不了姐姐呀!”惠香微笑说,“要不,当初他怎么谁都不挑,偏相中了姐姐?八成,他那时就思量着,没有姐姐这样的人儿做帮手,这大宗伯、阁老什么的,只怕还真个做不顺溜呢!”

柳如是明白对方是暗示她在钱谦益这一次起用当中的作用,自然也包括惠香的一份功劳。不过当着卞赛赛的面,这种事却不便挑明。于是她一边朝惠香使眼色,一边说:“这都是打趣的话儿,我们自家姐妹说笑不妨,待会儿婉容、小宛来了,可别再提起,免得传出去,招人笑话!”

结束了最初的说笑之后,接下来话题就转到了最近京城里发生的一些新闻。惠香谈起,早些年,在江南鼎鼎有名的那位翰林老爷周钟,前几天被朝廷派人从嘉兴捉拿到留都来了。听说他在北京时降了贼,所以囚车进城时,看热闹的人都指着他直骂。按说,这周钟倒也罪有应得,只是他的堂兄,也是大名士的周镳,也被牵连下了狱,却未免冤枉。她接着又谈到,前些日子,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贴出了无数空头揭帖,听说是骂总宪大人刘宗周的,简直把他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好多人都看到了,只不知是什么人干的。随后,她还说到,寒秀斋的李十娘,最近恋上了从北边逃回来的翰林公方以智,一心想嫁给他。偏偏方翰林不领情,一家伙搬到城外的天界寺去了。十娘还不死心,三天两头就往寺里跑。其实,像方老爷那样心比天高的人,哪里会看得上十娘?到头来只怕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罢了!柳如是知道惠香的消息,无非是一半得自街谈巷议,一半得自李沾的枕头边。为着显示自己比对方更能,她干脆向女友透露了两件宫中秘闻:一件是皇上最近迷上了看戏,经常秘密征召大臣家中的戏班子入宫演出,中意的便厚加赏赐,留下再演;另一件是皇上在后廷里,新近挂出了一副对子,道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是皇上特地命阁臣王铎书写的。听说皇上对王阁老的书法颇为赞赏,认为沉着飞动,胜过前朝董其昌……这么谈了一阵,柳如是忽然发现,直到此刻,坐在旁边的卞赛赛始终静静地听着,几乎还一言未发,便顺口问她:

“赛赛,小宛那妮子来留都,闻得也有好些天了。你们想必见过。到底怎样了——她如今?”

“哦,妹子还不曾见过董姐姐呢!”卞赛赛忽闪了一下那双明如秋水的美丽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咦,这是怎么说?”柳如是诧异地扬起眉毛,“我只道愚姐不曾去访她,是住进了这所宅子,便身不由己。妹妹是自由身,怎么也不访她一访?”

两年前,卞赛赛同董小宛都住在苏州半塘。当时,柳如是正为朱姨太的事同钱谦益赌气,借口治病,跑到了苏州,她们两人常常结伴前去看望。柳如是因此知道她俩的交情。

卞赛赛却没有立即回答。她低下头,红着脸,挨延了半天,才轻轻吐出两个字:“不便。”

“不便?”柳如是愈加莫名其妙。不过,随后她仿佛有点明白了,于是摇摇头,说:“你也忒小心眼!纵然她嫁了冒辟疆,左右不过是副贡生的名下,又算怎生高不可攀了?譬如愚姐,不照样同妹妹有来有往?终不成因荣华富贵,便忘却了贫贱之交!”

“不过,”惠香抚理着比甲的前襟,微笑着接上来,“也是姐姐这等念旧罢了。换了别人,想头只怕又自不同。莫说是赛赛,便是姐姐今日专诚款待她,也不知她是真想来呢,真不想来!”

“啊,这倒不会!”卞赛赛赶紧说,“小宛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是妹子自己……”

虽然如此,柳如是却已经被提醒。她望了望门口,发现那横斜在地上的帘影,与先前相比,果然又缩短了许多。“嗯,这两口子也真是的,怎么就挨延到这地步!”她不快地想,于是回头吩咐红情:“你去,到老爷那边瞧瞧,客人来了不曾?”

说完,她就站起来,对惠、卞二人说:“算了,我们也别在这儿呆等了,先上园子里去吧!”

苦遭戏弄

客人姗姗来迟,使女主人很不高兴。然而柳如是不知道,还在桃叶河房里等候出门的董小宛,此刻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说来也真不凑巧,今天早上,正当她同丈夫打扮穿戴停当,准备上路的时候,偏偏碰上了陈贞慧和侯方域突然来访!当时董小宛见时辰还早,加上陈、侯二人都不是寻常客人,便懂事地退进内室去,安心等候。“今日是有约在先,冒郎自然懂得该怎么做,不会让客人耽搁得太久的。”她一边走向妆台,一边安慰自己说。她对着镜子,把脸上的化妆,再次细细端详了一番,对不尽满意之处,重新作了修整,然后拿起一本《香奁集》,耐着性子读了一二十首。结果,却看见紫衣走进来报告说,少爷同客人一道出门去了,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董小宛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说实在话,今天前去拜见钱谦益和柳如是,就董小宛而言,是盼望已久的一件大事。因为她不会忘记,这两位都是自己的大恩人。当初她在苏州半塘,被凶横的债主们绑架,闹得受冒襄之托前去迎取她的刘履丁也束手无策。如果不是钱、柳二人慨然出面,替她调停,她同冒襄的这段姻缘,只怕就会最终化为泡影。更令董小宛感动的是,事后钱、柳二人还特地在虎丘的楼船上摆下宴席,并请来一班当地的名流,替她风风光光地把酒饯行。所以,对于两位恩人,董小宛内心的一份感激,确实是难以名状的。这一次来到南京,听说钱、柳二人也在,她真是又惊又喜,马上催着丈夫带她前去拜见。“是的,这一辈子,也许我都无法报答了。但多向恩人请上几次安,叩上几个头,总是办得到的!”激动之余,她含着眼泪,不止一次叨念说。现在,这一天总算盼来了,谁知到了出门的一刻,却碰上了意外的耽搁,这怎不叫董小宛又担心,又着急?

然而,着急归着急,她却足足在河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盼到冒襄回来。董小宛本想问问是什么事耽搁了这许久,但看见丈夫沉着脸,显得心事重重,她就到底没敢开口,只是赶紧招呼冒成和紫衣,带上礼物,跟着丈夫出门。在午时又过了一半的当儿,匆匆来到位于洪武门内的钱谦益官邸里。

现在,代主人出来迎接的顾苓、孙永祚已经相让着,把他们引到花厅。看见钱谦益身穿公服,正站在滴水檐前等着,冒襄立即趋步上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说:“小侄因临时为他事所阻,拜谒来迟,有劳老伯伫候,万分不安,敬祈恕罪!”

“噢,贤侄何出此言?今日之会,乃是相知叙旧,本不须拘礼。贤侄自应了却正事,再来不迟!”钱谦益摆出宽宏大度的样子,微笑着说,“何况又有龙老在此,使学生得聆快谈高论,竟全不觉日影之移呢!”

“还望老伯宽恕!”冒襄再一次表示道歉,然后,又同杨文骢行礼见过,这才招呼董小宛上来,拜见主人。

董小宛早已准备着。她立即移动脚步,走到钱谦益跟前,双膝跪下,毕恭毕敬地叩下头去。

钱谦益“呵呵”地谦逊着,连声吩咐不必多礼。待董小宛拜完四拜,请过安,重新站起来,他就转向冒襄,微笑说:

“贱内河东君许久不见宛娘,思念得紧,适才已着人出来打听过几次。

不如这就让宛娘进去,先见上一见,也免得她悬望。”

“哦,理当如此。便是小侄,也正欲着她前去拜见!”冒襄立即表示同意。

董小宛自然巴不得这句话。于是,趁着钱谦益往内宅传话的当儿,她赶紧朝杨文骢,还有顾苓、孙永祚一一行过礼。等一位妈妈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就立即带上紫衣,相跟着,向内宅走去。

“啊,要见到如是姐姐了,马上要见到她了!这可多么好,多么难得!”她兴奋地、心忙意乱地想,“快两年没见,不知姐姐可好?无疑,钱老爷如今终于起用,当上了大宗伯,她总算扬眉吐气了!这是好人终归有好报,神明护佑着呢!哎,高兴,我真替她高兴!只是今天我却来迟了,让主人久等了。这可不好,真的不好!幸亏钱老爷并不责怪,要不……”

董小宛一边想,一边匆匆向前走。她走得那样快,想得那样专注,以至根本没有留意那位姓李的妈妈领着她走过了几道门,转了几个弯,也没有分神去打量周遭的景物房舍。直到眼前蓦地一亮,发现已经置身于一爿宽敞的花园里,她才回过神来。

这正是柳如是花了不少心思收拾布置的那个后花园。时近深秋,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虽说已经不似春夏时节那样缤纷繁茂,但由于天气尚暖,加上还有好些高松古柏在那里撑着场面,所以看上去依然郁郁葱葱。何况,在那错落耸峙的山石旁,以及栏边、水畔,主人还特意添置了一盆一盆的菊花,那些黄白各异,姿态杂出的花朵,正迎着晴和的阳光粲然怒放,更使满园子平添了一派别样的生机。不过,即便是这些,董小宛眼下也无心观赏。

她跟着引路的李妈,沿着蜿蜒曲折的砖嵌小路走了一阵,来到一个绿树荫蔽的小土坡前,忽然听见,上面隐隐传来了清脆的笑声。“啊,如是姐姐!这么说,如是姐姐就在上面了!”董小宛顿时兴奋起来,不待李妈带领,她就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并且一直朝着刚才传出笑声的方向——一座八角亭子走去。

这是一座挺宽敞的亭子,黑褐色的立柱,朱红色的雕栏,当中一张圆石桌,外带几个可供歇息的石坐墩。如今,桌面上零乱地摆满了杯、盘、碗、盏,以及许多吃剩了的水果、点心、瓜子之类,地上还遗落下一条茜纱汗巾。然而,奇怪的是座位上空荡荡的,不仅没有柳如是和她的女客们,就连侍候的丫环,也全都不见了。只有几只麻雀,在碗盘之间跳跃着,匆忙而又警觉地啄取着无人看管的食物,一旦发现董小宛走近,它们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啁啾,扑扇着翅膀,飞上绿树枝头去了。“咦,刚才我分明听见她们在说话的呀,怎么转眼就不见了?”董小宛迷惑地想,不由得转动身子,向四下里寻找。

这时,李妈已经跟了过来,看见这种情景,也怔住了:“莫非——莫非我家太太和客人坐腻烦了,都到园子里散心耍子去了不成?”她猜测说。

“可是,我们一路上来,怎么没碰着?”紫衣在旁边提出疑问。

“哦,姑娘有所不知,这亭子后面还有一条路,我家太太想必从那儿下去了。”

董小宛连忙说:“那么,就烦妈妈领路,我们去寻她们便了。”

等李妈移动脚步,她便同紫衣照旧跟着,绕过亭子,从那另一道石阶下了土坡,开始沿着花园里的路径,四处寻找起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发现,这花园虽不算顶大,布局却颇为别致。特别是靠东这一边,回廊套着回廊,假山叠着假山,加上树木墙篱的遮隔,人走进里面,十步八步之外,往往就不见踪影,所以寻找起来,还挺不容易。她跟着李妈转了好一阵子,始终没有发现柳如是的去向;后来碰上了一个小丫环,告诉她们,柳太太领着客人到惜羽轩瞧丹鹤去了。她们才急急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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