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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举家避乱初尝苦困,决策立君激辩亲疏(6)

虽然自从前年马士英被起用为庐凤巡抚之后,阮大铖因为有一段时间跟他联系不上,曾经感到又生气又沮丧,不过,后来马士英终于给他来了信,表示决不会忘记阮大铖的大恩大德,日后有机会,定当“涌泉以报”。到了去年,马士英来到南京,又特意上门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约,阮大铖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来,继续咬紧牙关,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重立朝班的梦想。正因为这个缘故,十天前,当阮大铖听说京师已经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缙绅们,正在议论纷纷,准备迎立新皇帝的时候,他心里的那份焦急和紧张,真是非同小可。因为经过这许多年的反复琢磨,他早已一个心眼认定,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让崇祯皇帝来继位,一手定下了那个可恶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家伙打在浑水里,整整受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祯这个昏君“龙驭宾天”,自尽了账。

要是被抬出来顶替空缺的新皇帝,依旧采取同样的立场,那么阮胡子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把这一辈子的老本赔个精打光?所以,他当时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马士英商量对付的办法,偏偏马士英远在凤阳,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见到。正当他抓耳挠腮地发急,忽然又听说吕大器等人倡议迎立潞王,阮大铖更是大吃一惊。因为他曾经扳着指头细细地算过,除却太子和永、定二王由于老子没积德,活该无福继承皇位之外,按照立君以亲的规矩,就该轮到在洛阳大难不死的小福王来坐龙廷。冲着郑贵妃当年受东林伪君子们欺凌作践那段宿怨,这位小王爷能否为祖母报仇,把那个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给翻过来,虽说还得走着瞧,但开放党禁、起用旧人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假如换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什么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难说。所以,在惶急无计的情况下,阮大铖只好赶紧修了一通书信,说明事态极为严重,敦促马士英火速南来,利用手中的兵权和目前的地位进行干预。否则这份拥戴新皇帝的功劳,势必被东林方面全部夺去,到头来马士英就会给挤到角落里,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儿。本来,阮大铖还打算请他的朋友、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连夜把信送到凤阳去。但杨文骢尚未动身,就得到马士英已经回到江浦的消息。阮大铖喜出望外,立即赶过江来相见,并且照例在马士英的别墅里住了下来。一连两天,他都缠着主人,要对方一定设法把福王拥上帝位。谁知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确表示态度。这可气坏了阮大铖。心想:“好你个马瑶草贵州佬,直恁可恶!莫非你说过的话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于是纠缠得更急了。昨天他赶着马士英“商谈”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擞地前来打门。

终于,年轻的仆人轻手轻脚走出来说:“我家老爷请阮老爷隔壁书房小坐,我家老爷这便起来。”

阮大铖一听,也不等再请,立即迈开大步,径自咚咚咚地走进上首的那间屋子里,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

“茶来!”

年轻的仆人正大张着嘴巴在打呵欠,听见吆喝,连忙把半截呵欠缩了回去,赔笑说:“阮老爷,你瞧这天,才放亮呢。那烧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来的开水泡茶?只得请您老委屈片时,包涵则个!”

阮大铖翻了翻眼睛,无可奈何地道:“那么,掌灯!”

“哦,这个却有!”仆人赶紧答应,匆匆走到屋角去,过了一会儿,果真点着了一盏“青绿铜荷一片檠”的书灯,送了过来。

现在,阮大铖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进摇曳的灯影里,一边听着晨风拂动门帘的簌簌声响,一边继续琢磨起心事来。

他想到,这一次能否把福王拥立上去,实在是太重要了。不仅关系到他本人能否起用复出,而且还关系到他能否最终痛痛快快地报仇。阮大铖可是发了誓,一定要报仇的!这些年来,东林、复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够苦、够惨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说成是祸胎、小人、坏胚、恶棍!不许他复官起用不算,还到处说他的坏话,败坏他的名声,讥笑他、攻击他、辱骂他,使他丢尽了老脸!其实,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凭什么他们就光冲着自己瞎嚷嚷?唯独要对自己这么赶尽杀绝?莫非别的逆案中人是小娘养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丫头养的不成?哼,别以为石巢园里的主儿是个软柿子,好捏!走着瞧吧,时辰一到,凡是挤捏过他的,一个一个他全都要报仇!说到做到,决不含糊!

阮大铖移动一下身体,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同时开始想象怎样向仇人们报复——杀死他们,一个不剩地把他们收拾干净,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也不能一概砍头了事,那样未免太没趣儿,也太便宜  了他们——“咔嚓”一声,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儿慢慢消遣他们。什么刁钻古怪的酷刑,哪门子有趣就挑哪门子——“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一窝儿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们一个一个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饶,一声递一声地管自己叫爹爹、爷爷,然后才放他们一条死路!而且不能光让他们自个儿死了就算,还要闹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十族!让他们的妻妾儿女都去当婊子、龟儿、奴婢!就像当年成祖皇帝处置建文帝那帮子遗臣一样……阮大铖愈想愈兴奋,那交叉搁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满腮的浓密胡子因为快乐而抖动,扫帚眉下的一双乌眼珠子也在灯影里闪闪发光。他仿佛看见周镳、雷祚、陈贞慧、吴应箕、顾杲、黄宗羲、冒襄、侯方域,还有吕大器、张慎言、姜曰广等人,甚至还包括眼下东林派的大头儿史可法在内,都满身血污,戴枷披锁,断腿折臂,在监牢里呼天抢地,哭爹喊娘……“咔嚓!咔嚓!咔嚓!”嗯,那是什么声音?是狱卒过来了——啊,不是!阮大铖一下子惊醒过来,回头朝通往明间的门望去,只见刚才那个年轻仆人神色惊惶地奔进来,穿过明间,直向内室走去。过了一会,已经穿上公服的马士英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哎,瑶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兴奋的阮大铖连忙站起来,“咣吱”一声带动了椅子,容光焕发地迎了出去。

谁知马士英摆一摆手:“圆老,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谈,回头再说吧!”

“怎么?”

“史道邻来了!”

“什么,史道邻?”阮大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他怎么这一大早就来了?”

马士英哼了一声:“他就是这么个要命的劲儿!自己不睡觉,就以为别人也不用睡觉,不管白天、夜晚,想来就来!”

阮大铖觑了对方一眼,感到有点尴尬。因为马士英这句牢骚,分明也有冲着他而发的意思。他只好转移话题,追问:

“史道邻来做什么?”

“谁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马士英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阮大铖一听,顿时急了。他双手一拦,说:“瑶老,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与我说清楚了再去!”

马士英显然被纠缠得有点不耐烦。他皱着花白眉毛,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说:“圆老,你聪明一世,怎么倒糊涂起来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决断。这两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来找我——且听一听他怎么说,再定不迟!”

“可是……”阮大铖仍旧不甘心地追上去。

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着脚说:“圆老,史道邻的轿子已经到门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成不成?”

说着,一拂袖子,头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半晌,终于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栏杆上。

另谋援手

“咦,圆老,大清早的,你坐在这儿,所为何来呀?”

这是在马士英去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的妹夫——罢职知县杨文骢早上起来,到园子里散步,看见阮大铖坐在栏杆上发呆,便走近来,好奇地问。

阮大铖阴沉着脸不作声。

这两天,杨文骢一直同他们泡在一起,自然清楚老朋友的烦恼。他那圆圆的脸上现出同情的微笑。也许是为着逗阮大铖喜欢,他用折扇指着四周,眯起小眼睛说:

“圆老,你瞧,马瑶草这园子修得着实不坏。小弟每次来此小住,总觉得身心俱泰,俗虑全消。你别说,刚刚我在双碧屿那边转了转,打回波桥上走过来,就这么几步光景,啊哈,居然又有诗了,正好向你老请教!”

说着,他仰起头来,打算高声吟哦一遍。然而,就在这时,一只鸟儿在看不见的绿叶丛中鸣叫起来。那是一只怀春的画眉。它用小小的、年轻的喉咙不停地啼唱着,热情地呼唤着。那美妙悦耳的歌声时而显得佻挞急切,时而显得哀愁宛转,时而又深挚绵长,充满了柔情蜜意。接着,另一只在远处应和起来,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杨文骢不由自主顿住了。他侧起耳朵,现出凝神品味的样子。过了一会,鸟声消失了,他才叹了一口气,不胜倾倒地说:“好一个‘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晋人的境界,毕竟是高的!”说完,他斜眼瞅了瞅阮大铖,仿佛考虑他那首新作还念不念下去。不过,看见对方始终绷着脸,显得全无雅兴,他也就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彬彬有礼地拱一拱手,转过身,继续散他的步。阮大铖却一伸手,把他扯住了。

“坐!”阮大铖不客气地朝身边的栏杆一指。杨文骢不由自主坐下了。

“你说,”阮大铖恶狠狠地问,“老马这两天老跟我下‘闷棋’,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这、这小弟何从得知!”杨文骢连忙推搪。

“嗯,你是说不知道?”

“弟是真的不知道呀!”

“胡扯!”阮大铖发火了,“你是他的妹丈,他就相信你,私下里什么都跟你说,对我却守口如瓶。别以为我不知道!哼,你们瞒得过谁!”

“这……”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阮大铖干脆大嚷起来。

“哎,别嚷,别嚷嘛!”杨文骢慌忙制止说。他眨了一会小眼睛,看见抵赖不过,只好妥协了:“不错,马瑶草是对弟说过——其实他也不是不信你,就是怕老兄太爱嚷嚷,一点不合心意,马上又唠唠叨叨地埋怨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弄得他不知如何才好。”

阮大铖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我要不是这等提醒他,他能记得住吗——不过,你且说下去!”

“据弟所知,老马之意,是此番拥立,事关重大,若一子着错,就会满盘皆输,到时不只帮不了你圆老,闹不好连他也会倒大霉。这次他南来,不即过江回府,却来这里权且住下,也是想瞧瞧史道邻如何动作。不过,东林方面抬出潞藩,显见是意欲夺取拥戴的首功。就冲着这来头,老马也决不能轻易答应。可说到拥立福藩,因有郑贵妃那一层关系,东林方面只怕也未必肯让步。如今又闹出个‘七不可立’,就更加难办。所以瑶草想来想去,觉得事到如今,最合适的唯有广西的桂藩……”

“什么?”阮大铖猛地站起来,“桂藩!马瑶草想立桂藩!”他气急败坏地问,“可是桂藩与我老阮有何相干?立他有何好处?他与郑贵妃全无瓜葛,也不与先朝那些案子沾边,更没有被东林奸党排揎禁制的切肤之痛!

他又怎晓得我老阮的苦处,怎会为我着想?起用我?倚重我?好啊,闹了半天,马瑶草要立的原来是桂藩!那么,我可要问一问他,他心中到底还有我没有?他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阮大铖咬牙切齿,怨气冲天地数落着,挥舞着胳臂。由于发现自己正在被马士英暗中叛卖,他简直气得发疯。如果不是想到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他很可能连再难听的丑话、脏话都一块儿给骂出来。

“瞧,瞧,你又来了!”杨文骢无可奈何地说,“其实老马也不是不为你着想,他是……”

“不!”阮大铖一挥手,横蛮地吼道,“他马瑶草真个够朋友,就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把福藩拥戴上去!东林那伙人不是下死劲儿排揎福藩吗?那正好,我们就偏要拼死拥戴福藩。一旦福藩正了大位,自必对我们心怀感激,言听计从,对东林那伙人心怀怨愤,疾若寇仇!到那时,举江南之朝野,又何愁不是我辈的天下!如今舍福而立桂,闹得咸不咸、淡不淡、冷不冷、热不热的,又成得了什么大事!”

停了停,他又猛地一跺脚,重复地说:“一定要立福藩!”

听了他这么一番连吵带嚷,杨文骢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他拈着胡子沉吟道:“按说呢,立‘福’也不是全无成算,其实拥戴的人也不少。别的不说,前两日我上司礼韩公那儿去,就听他说起,好些有力量的勋臣、科道,俱主此议……”于是,他扳着手指头,举出了现任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徐弘基、现任江防提督的诚意伯刘孔昭,以及吏科给事中李沾、河南道御史郭维经、山东道御史陈良弼等一串名字,末了,又说:

“闻得卢九德也从凤阳来了信,亦主拥立福藩。”

他说的这个韩公,是指南京的守备太监韩赞周;至于卢九德,则是目前正与马士英在凤阳共事的一位守备太监。这两人都是极有权势的人物。阮大铖一听,眼睛顿时睁大了:

“你说什么,卢、卢九德也主立福藩?”

“是韩公这等告知弟的。他二人是极相知的朋友,自然不会有假。”

阮大铖不说话了。他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挽着那绺有名的大胡子,慢慢地揉搓着。从他那两道时而明亮、时而阴沉的目光中,不难揣测,他内心正进行着某种新的谋划。

终于,他抬起头来:

“嗯,如今,我有点紧迫之事,须得即刻过江,回留都一趟。烦兄在这儿替我留神着,瞧瞧老马与史道邻谈出个什么结果,从速着人过江去告知我。可办得到么?”

杨文骢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仍旧点点头,然后又问:“等老马他们谈完了,兄再去不行么?”

阮大铖把手一摆:“来不及了!就这么办。这可是大事,千万记紧了!”

说完,他就匆匆转过肥胖的身子,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转过长廊,很快消失在被早晨的阳光印上了许多树影的月洞门外。

杨文骢怔了半天,终于摇一摇头,慢慢地旋过脸,继续在翩飞着双双彩蝶的花木丛中悠然散起步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已经结束了会谈的马士英回到内宅来了。杨文骢一见,立即迎上去问:“姐夫,史公去了么?今日谈得如何?”

“唔,已经谈妥了。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马士英不无自傲地仰起尖下巴,山羊胡子下面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噢,那么——”

“定策迎立桂藩!”马士英口吻坚定地回答。停一停,像想起了什么,又偏过脸来问:“圆老呢?让他快来!”

“啊?——哦,圆老、圆老已经走了!”正在发呆的杨文骢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回答。

马士英皱起眉毛,疑惑地问:“怎么,走啦!他上哪儿去?什么时候?”

“走了已有大半个时辰,他说有紧迫的事,要回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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