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天武都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日子依旧在乱世之中过,太阳照常是早出晚归,从东山上升起,在西山中降下。
小狼羔喝着四奶奶的奶,养得膘肥体壮,它闻着四爷的大烟炮的异香,渐渐被熏得像四爷一样,鼻子非常敏感。
四爷的正屋堂地间,放着的那只豹子和母狼,总要处理的,否则就会变味发霉的。就算四爷舍不得把那头母狼做扒皮处理,可那只豹子总该扒皮了吧。豹子差一点要了两个孩子的命,对它就没有柔情可言了。于是四爷决定:把母狼埋在它的死亡原地;把豹子送给那姥爷。那姥爷接到信后,火速赶来,心情愉悦地把豹子拉回家。
四爷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一些穷苦的街坊邻居照常来找四爷帮忙,社会名流偶有来访。家里婴儿很有生命力的啼哭,和狼羔的嘤嘤的鸣叫混合在一起。大先生依旧是痴呆地读书,二先生恢复了记忆重新能够说话,时常跟着四爷出出进进;三儿子在家里帮着四奶打杂干些零星伙计,四儿子还小,五儿子还在哺乳期。
那翠娥和二先生的妹妹跟着二先生在家里准备年货。时令已经进入到腊月。民国十二(一九二四)年,这一年冬天,多雪。这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个没完没了。人们很少出门,大都猫在家里过冬。孩子们自然高高兴兴,玩雪人打雪仗。雪山雪地皑皑地铺了满世界。赵员外的管家把一大车苞米在这雪天给送了过来,赵老太爷的儿子赵子和也跟了过来。四爷首先谢过赵老太爷,让管家为他代个好回去。赵子和说:“四叔,我准备在你家里住一段日子。”
“好好好。你不嫌俺家条件差就行。”
“不嫌弃。我愿意和二先生在一起玩。”赵子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奔着那翠娥来的。他们俩都在县里上学,是同学。这赵子和是男人女相女人性格;那那翠娥是女人男相男人性格。他们两个性格反差特别大,男人不男女人不女。男的多愁善感,优柔寡断,情感细密;女的风风火火,快人快语。
二先生穿着不整的棉衣棉裤,脚穿玛玛给做得靰鞡鞋,他拿着铁丝套子,直奔后山而去。那小姐问:“洪二哥,你干什么去?”
“我去后山套兔子。”
“我也跟你去。”那小姐穿得十分华丽,小裘皮大氅,足蹬皮马靴,显得干净利落。赵公子也在一旁眨着眼睛,想了想,说:“你们等等我,我也去。”赵子和穿的是黄呢大衣,脚下是牛皮马靴。
二先生在前,那小姐跟在后边,赵家公子跟在那小姐的后边。他们踩着二先生的脚印,亦步亦趋地往山里走。赵子和与那翠娥无话找话地说着什么,那翠娥爱搭不理地有一句没一句的回话。二先生对于他们的对话不插言,只管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穴坡梁上走。
家里边,四爷来了烟瘾,很难受。大先生给翻出一个大烟炮,孝敬给四爷。四爷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吸着大烟,心情很爽,整个人都透彻的一尘不染。四爷喷云吐雾,如神仙一般侠义。狼羔就坐卧在四爷的脚边,仰头望着四爷,不时地张着嘴吸着气。抽完了大烟,四爷舒展舒展腰身,人精神的像个十八岁的男孩。
外边依然下着鹅毛大雪,整个天空都像被大罩子扣下来一般,雪雾茫茫。四爷家的正房门被一个又一个的穷乡邻敲开。他们都知道四爷从赵员外家讨来了苞米,就都拿着袋子和大拐筐来了。他们一进屋就都是一句:四爷,我们也要过年了。四爷就点一点头:好好好。大先生就用大干瓢给来人装玉米。
四爷对大儿子说:“你给他们装,我去要点肉和粘豆包。”四爷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拎了一个大拐筐,就走出家门。小狼羔子摇头摆尾地跟了出去。四爷走了几家大户,他也不多废话,就说:快过年了,老四又来给你家添乱了。对方也不废话,就给四爷一疙瘩肉,或者几块豆腐,一些粘火烧粘豆包什么的。不到一个时辰,四爷就蒯着满满一筐战利品,领着爱狼凯旋而回。
这回来人就又多了一样或两样东西,一疙瘩肉,或豆腐或粘豆包。四爷坐在太师椅上,自言自语地说:过年了,我们也过个年嘛。风风雨雨,一青一黄,就到了年根。四爷从赵员外家里讨来的苞米和要来的肉豆包豆腐,很快就发放完了,皆大欢喜。
外边的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夹杂着呼号的北风肆虐着,这是少有的大烟雪,扬风带雪,打在窗棂上沙沙响。家里边刚刚消停一会,门就被一个满身是雪的人推开。他的头发上是沾满了小冰溜子。他进屋就扑通一声给四爷跪下来了:“四叔,救救我吧,我过不去年了!”
“大侄子快起来说话,怎么回事?”四爷问。
“汪满氏不给我工钱,还讹我,要我给他钱。”
“细点把话说清楚。”
来人就缓了口气,坐到炕沿上,一五一十地具体讲了起来。汪满氏是个寡妇,住在大缩脖沟,是这个屯子唯一的财主。家里有二三百亩地,她家常年养着几个长工作农务。汪满氏三十几岁守寡,没有子嗣,她仰仗着一个在县里边当差的侄子作后盾,有恃无恐,横行霸道惯了,骂街撒泼习以为常。来人叫大六子。他在汪满氏家里干长工六个年头了,前五年汪满氏在找了各种理由之后,扣掉大多数工钱之外,还是会给一点,这样大六子也就省吃俭用地忍气吞声地对付着过。一年一年得过且过地混着过。可今年就不行了,汪满氏不仅不给一个大子,还讹他倒返钱。今天上午,大六子到汪满氏的卧房去算帐,汪满氏忽然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就抱住大六子,她开始喊人,说:救命了!
四爷一听就明白了,不住地点着头。汪满氏去年也耍过无赖,往另一个长工家的井里边拉屎。汪满氏的口碑远近有名,这个为富不仁的寡妇,一般人是惹不起的。
四爷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不一定会买我的帐。我洪四老虎没有怕过人,对这个泼妇无赖,还真的心里没底。”
“不管怎么说,四爷你得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我洪四老虎就去会会这个母老虎,看看是哪只虎厉害!我不信公虎斗不过母虎!”
四爷和大六子顶着漫天的大雪,去了大缩脖沟汪满氏家。汪满氏家是大缩脖沟唯一的瓦房四合院。家里只有两个护院。护院见是四爷就没有拦,四爷领着大六子就进了汪满氏的家。汪满氏见大六子领着四爷来了,就笑脸相迎:“哎吆吆,什么事情惊动了洪四爷的大驾?快屋里说话。”
“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有事来求汪奶奶的。”四爷和大六子进了屋。
这屋里边还真有些大户人家的气派。地下有一对梨木太师椅,大长柜子上有几对青花瓷瓶。青花瓷瓶边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很利整。
四爷坐到太师椅上,大六子则不敢坐,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正眼看汪满氏。四爷说:“汪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得饶人时就饶人吧,给四爷个面子,把大六侄的年工钱给算一算吧。”
“哎吆吆我的洪四爷呀,这日子可没法过了啊。我一个孤寡女人,受人欺负,让人占便宜。这人前人后我的脸可往哪儿搁,我还活人不活人?!”汪满氏这一撒泼,四爷也有些为难,不知所措。不过,四爷毕竟是久经沙场历练过的洪铁嘴子。
“哈哈哈哈哈……”四爷不住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四爷这一夸张地大笑,也把大六子引逗得哈哈笑了。汪满氏见这阵势,有点发毛。
“四爷呀,你别这样笑好不好,我发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大六子真的敢对你非礼吗?”四爷突然发问。
“你这是什么话?敢不敢他也把丑事做了。”汪满氏开始强硬起来。
“不,不是那么回事,是汪太太自己脱掉的裤子,她抱住了我,然后又讹我。”大六子急得要哭出来了。
“你提了裤子就想不认账?”汪满氏完全翻脸了。“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吗!?便宜都成你的了!想好事,你做梦去吧!!”
“冤枉死我了!我哪敢碰她,她是只母老虎,我躲还来不及呢。”大六子开始懵了。
“你敢骂我,看我撕了你的嘴!”汪满氏捡起笤帚疙瘩就对大六子噼噼啪啪地打将下来。大六子只好往四爷的身边凑身后躲。四爷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挡在他们两个之间。“事情既然是这样了,我洪四老虎也不便过问,我会写个呈子,送给县太爷刘县长,让他来定夺吧。”洪四爷和刘白毛子县长有些交情,汪满氏是知道的。“四爷呀,你何必动气动干戈。六子怎么说也在我们家干好几年了,好是人情,恼是本分。我不想让他坐牢。”
说话间,一个护院闯进家来,他的前边有一只小“狗”。它跑到四爷的脚前,一蹿,蹿到四爷的怀里。四爷抱起它,它亲昵地在四爷的怀里摇头摆尾,蹭着四爷的大衣襟。四爷抱着小狼,领大六子往外便走。汪满氏扭扭地走过来,她扯住四爷的衣袖,“再坐一会儿嘛。”她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四爷爷呀,我们之间的事情好说,他六子的事你别管。这大雪抛天的,你来一趟也不容易,我有两个大烟炮送你。”
四爷冷冷地笑笑。“受不起。”小狼看出四爷和汪满氏之间不睦,它冲着她龇牙咧嘴,还叫了几声。吓得汪满氏松了手,连连后腿。嘴里叨叨着,“这野兽,这畜牲!”
四爷淡淡笑笑。“走了,你想想吧。”
“四爷爷慢走!”汪满氏叫住四爷。“四爷来了一趟,我总不能不给个面子。六子的事我解决就是了。”六子先走出大院,见四爷没有出来,就又折了回来。汪满氏说:“六子,明天你过来,我和把帐算了。”
大六子疑疑惑惑地问:“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大人还能记你小人过?”汪满氏大度地说。大六子高兴得要给汪满氏下跪,被四爷制止了。他不住地说“谢谢汪姑奶奶开恩!谢谢汪姑奶奶开恩!”
四爷放下狼,又坐到太师椅上。“既然要算账,今天就算一算吧,也省得六子明天还来跑一趟。”
汪满氏想想,点了头,就一笔一笔地说着,样子很认真。最后说到自己身心受了惊吓,人格受到侮辱,贞节名声不保,损失过大,这些大六子必须要付出代价。为给四爷面子,不会让六子倒反钱,但工钱也不会全给,只能给他两成。四爷不说话,坐在四爷脚边的狼不时地冲汪满氏龇牙,一对狼眼放出蓝绿蓝绿的凶巴巴光芒。汪满氏问大六子,你满意吗?大六子哭哭啼啼说:“我满意。”
汪满氏就把百分之二十的工钱给了大六子。她又问四爷:“我该孝敬四爷点什么?”四爷说:“就按你刚才答应得给吧。”
汪满氏从柜里拿出两个大烟炮给四爷。四爷结果说:“谢了。大六子,这两个烟炮归你了,偷偷把它卖了,好回家过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