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生了，这是第五个儿子，五虎将。四爷风风火火地进了家，把小狼崽子放到炕上，就到正屋去看四奶。五儿子哇哇的哭声，揪着四爷的心。
小狼暖过来，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叫了起来。二先生回来，看到炕上的狼崽子，把它抓了起来，举在手里。小狼崽子饿得直叫，二先生傻了眼，不知如何办是好。四爷拿着一碗奶，递给二儿子，说，喂它。二先生就一手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喂它。狼崽子津津有味地喝起来，喝着喝着，高兴起来，在二先生怀里撒起欢来。它喝的是四奶奶的奶，四奶奶刚生了五儿子，奶水正旺。
二先生也高兴了，他抱着小狼，在屋里走来走去。小狼眨着蓝眼，看着二先生，很温柔。四爷走过来对二儿子说：“这只狼崽子挺可怜，要好好养它。它的狼母亲为了它，是拼了老命才保住它的生命。”
“我知道了，玛玛。”
这时，四爷的大儿子三儿子也都从外边走回来，在地上跺着靰鞡鞋粘着的雪，带来一股寒气。大家围着小狼崽子左看右看，七嘴八舌地说着狼的很多坏处——凶狠、狡猾、残忍等等……
四爷摇摇头，对孩子们说：“你们听着，狼也和人一样，那狼妈妈在死前对我的眼神，我一想就揪心。它求着我，看我把小狼崽子抱了起来，才慢慢地合了眼。”大儿子问：“玛玛，那狼妈妈在哪了？”四爷说：“在大（洋）河东岸黄泥坎子斜上方，现在估计已经冻成冰坨坨了。”
东屋里边四爷的五儿子在充满生命力地啼哭，西屋这边小狼崽子在咪咪地低声嗥叫。邻居家的半大孩子们也来看热闹。四爷的大儿子对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说：“明天早上，我们去大河玩。”
大家一致响应。
四爷的二儿子却一声不支，他想，这事非同小可。狼肉虽然没有人吃，这狼皮可就大有用处，狼皮到时候归谁呀？他心里边打好了主意，放下怀中的小狼崽子，就走出家门。其他的孩子们还在东一嘴西一句侃侃而谈的时候，二先生找了他最最要好的洪天武，他们两个提前就去了大河。
天知天武来到黄泥坎子，他们在雪地上来来回回地找寻。狼早已死去，被埋在雪地里边僵硬了，不动。二先生忽然被脚下的硬物绊倒，哈哈，“我找到了，在这！”
二先生和天武用手扒雪，很快就把母狼扒出来了。母狼已经硬邦邦的，一条后腿断了，只有皮连着。
小哥俩个乐乐呵呵地把母狼抬着，从黄泥坎子走下来，在大河的冰面上一跐一滑地往回走。冬日天短，太阳没入山里。二人来到河西的杨柳树林子里，他们出了一身的透汗，把狼放下来，想休息一下喘口气。
忽听一阵风响，两个人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二先生就觉得一物爬上了他的肩。一只土豹子（金钱豹）的前双爪搭在他的左右肩上。十几岁的二先生来不及思索，本能地用稚嫩的双手擎住土豹子的脖子，双手用力地卡、掐！天武当时就吓懵了。当他缓过来时，拼命地喊救命，救命救命，可是他的喊声没有被人听得见。
二先生已经没有了其他意识，本能地，全神贯注地卡着土豹子的脖子，不使它的嘴能够咬到头上。天武拼命地用小拳头在砸土豹子的后身，无奈拳头太轻，分量不足，构不成致命的打击。二先生顽强地坚持着，他绝不松手。时间一长，土豹子也有点发晕，它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遭遇，虽然二先生年龄小，人在极限的境地时，会有超能量的发挥。他的双手正好卡在土豹子的气管和食管处，时间久了，土豹子也喘气困难。
天武，离开，他跳一个高，把一个杨树杈子咔嚓掰断。他提着树杈子急奔过来，劈头盖脑地地向土豹子的头上砸去。他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机械地、盲目地打下去，就是不停，不知疲倦，嘴里不住地就是一句“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到最后，土豹子的脑浆子都被打了出来，树棍子都打飞了，手中剩下短短的一截，他还在打。二先生像个木偶，双手自始至终地卡着土豹子的脖子。天武的树杈子打断了好几节，最后只好用胳膊有一下没一下地抡……
天知天武两人，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天亮。四爷和天武的玛玛骑着马找了过来，眼前这一目，四爷也惊呆了。两个孩子都说不出话了，失语了，木木的，像两个傻子。
回到家里，天知天武都大病一场，好几天都不会说话。
两个孩子打死一只土豹子（金钱豹），四散传开去。有头有脸的人，土豪乡绅，甚至土匪胡子的头儿们都蠢蠢欲动。狼皮和豹子皮，那可是尊贵的象征，也很实用。
最先来找洪四爷的是那姥爷，那姥爷领着他的女儿那翠娥来到四爷家。那姥爷和四爷是磕头的弟兄，同时又想把女儿嫁给四爷的二儿子，这感情可不是一般的。那翠娥这女孩子，天生个性强，她偏偏不爱红装爱武装，她和给他们家看家护院的几个武夫混的私熟，有事没事就去学那么几下子。学得都有点男性化了。她去看二先生了，她也一直惦记着二先生。
四爷和那姥爷坐在火炕上，端着小酒盅，吱吱地品着烧酒。那姥爷说：“四嫂子给四哥又生了个五虎将，我这有一百现大洋你先拿着用。”
“那姥爷太客气了。我们哥俩谁是谁呀。”洪四爷由衷地说。
酒喝到热乎劲上，那老爷说：“四爷，你那狼皮能不能送我，我家里边正需要它。人说睡在他的上面，可邪乎了，有一点动静，那狼毛都挓挲起来。”
“他那姥爷，你该知道，两个孩子可是拼了命的，这一狼一豹，是两个孩子用命换来的。”四爷又想起那天把小狼羔子抱回家的的场面。母狼虽然没有（不会）说任何话，那哀求的眼神，和四爷在交流，那没有一点点杂念的母爱，当时就感动了四爷。四爷当时几乎要流出泪来，四爷将小狼抱在怀里时，母狼才满意地、幸福而安详地驾鹤西去。四爷从感情上忍受不了一刀一刀地扒它的皮，四爷本意是想把它埋了。
“四爷，你舍不得给我，那就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嘛。”
“那姥爷，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舍不得，而是不忍心啊！我想把它埋了，简单地葬起来。”
“啊？你说什么？天啊！你没吃错药吧，老哥哥？”
洪四爷摇摇头。哎，四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它也是一条命呀，我把它的狼崽子抱起来的时候，它的舔犊之情溢于言表，我洪四爷今生今世都受不了，心里酸溜溜的。”
“我明白了。”那姥爷似乎明白了四爷的心境，很通情达理地说。“也好，把它埋了吧。”
四爷和那姥爷是边喝边聊天。那边的婴儿和小狼的哭声叫声不断地传过来。
那只土豹子和母狼，放在家里边的堂屋地角。小狼围着母狼不断地来回走，时不时地拱着母狼，嘤嘤低泣。那翠娥走了过来，看一看，摸一摸小狼，转过身就去小偏厦看二先生了。那翠娥这丫头不喜欢针织刺绣，却喜欢舞弄些棍棒铁尺，兴趣在打打杀杀，刀光剑影上。她尤其喜欢听护院的叔叔们讲那些古代除暴安良的英雄故事。她轻轻地推开偏厦的小门，蹑手蹑脚地进了厢房的小东屋。屋里很暗。
二先生躺在炕上的斜里角。几天了，他都是昏昏沉沉，似醒似睡，阴里阳里，裹在恶梦冥魇之中。他的嗓子紧得好像用黏胶粘住了一样，他说不出话来。老三守在二哥的身边，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二先生。那翠娥走进来的时候，二先生刚好睁开眼，那翠娥来到他的身边坐下，说：“你好点没有？别着急，事都过去啦。”二先生很着急，不断地眨着眼睛，可就是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
老三说：“二哥这几天一直都这样。半阴半阳，不死不活地躺着，醒了也不说话。”说着偷偷地用左手去擦眼泪。
那翠娥安慰他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四爷和那姥爷走了进来。他们俩进了厢房，坐到炕上。那姥爷说：“不能这样硬挺，得去找位先生瞧瞧，等下去不是个办法，”
说话间，天武的玛玛也来了，他人还没有进屋时，话先到了：“老四呀，快想想办法吧！我家的小武疯了。”
“别着急，屋里说话。”四爷沉着冷静地说。街面上谁家有事都找四爷拿主意，何况是自家的事。
天武的玛玛有种人忙无智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天武和二先生完完全全不同。他不是说不出话，而是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他和失语的天知大相径庭，成了话痨。他不仅是说话时发狂，人也躁动不安。
四爷若有所思地说：“是，是。是得想个办法了。”
“四爷，只有一个人能治好他们两个孩子的病。”那姥爷思考着说。“这个人也只有四爷你能请动他。”
“你是说霍老怪？”
“对就是他。除此之外没有人能救得了这两个孩子。”
“可是这霍老怪，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居无定所的，我去哪儿找他呀？”四爷犯难了。
“好找。”那姥爷说。“不过，非得你亲自去不可。他应当在孤山的庙里坐佛事，他常去那里。如果不在，在那儿等就可以了。”
“老四呀，那就快去吧，家里的事我替你看着。”天武的玛玛是真得着了急。
“好，那我就去一趟。那姥爷，怠慢了你们父女俩啊！”
“快别这么说，救孩子要紧。我也先回家，让小娥在你们家，前前后后帮助跑一跑腿。”
四爷和四奶奶说了几句，就穿上老藏青棉袍子，带上刮耳狗皮帽子。穿一双别人送的新靰鞡鞋，换了新靰鞡草，系好靰鞡腰子，再在靰鞡腰子上打好绑腿。四爷牵出枣红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枣红马嘚嘚地张开四蹄，赳赳威风地跑在雪地上，被踏碎的雪花四溅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