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家沟人心惶惶,一片混乱。自从那中年人和一少年在三大爷死时来过,说了一些让人匪夷所思,毛骨悚然的语言之后,真得就应验了。之后不到半年,陆续又死了三个人。半年不到,在佟家沟死三人,历来没有过。这死去的光棍子,排行老三,人叫他三大爷苦朝底,苦朝底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来兴妖风做恶浪吗?
这排行老三的死者,死后还让活者们不得消停,不能安宁。西邻付庆余家,付庆余忽然得了病,躺下就起不来了。人们把付庆余称作老付,其实他的年龄也才五十左右岁。付庆余家在死者家的西边,紧紧相隔一道矮墙。付家到处找郎中,当地有个土郎中,急急火火被请来。他给付庆余握腕把脉,思谋他的跳动情况,得出了不太明确的结论:五脏有疾,肝火虚盛,气血缺失,阴阳不调。
家人急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这病?
郎中说,我给开付汤药喝一喝试试看吧,如果能好,那是吉星高照,如果不好,那我的能水就这么大了,无招法可施了。
郎中走后,付家人就开始给病人熬制汤药,病人积极配合,喝起那黄布拉机的药汤子,又苦又涩。药不对症,喝下去不见效果,没几天,人就颓废下去,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竟然起不来炕,炕上吃炕上屙,不足半月,一命呜呼,找阎王去了。
三大爷家属偷偷地犯嘀咕,是不是那霍神仙说的犯呼?真是那样,责任可就大了。三大爷(死者)的弟弟,对妻子说,“不怕。这是赶到那个寸点上了,别声张出去,免得找麻烦。”
死者弟媳妇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得想想办法,别惹了众怒,众怒难犯啊!”死者弟弟说,“不会,哪会有那么严重,就是碰了巧了就是了。”
“那俺把活神仙写的条子拿出来看一看,看看是怎么个调理法。”
“不看,看了后你是调理还是不调理?”死者弟媳妇自然拗不过死者弟弟,还得听其一家之主的主张。
西邻老付家的老付被红漆大木棺材装殓,盖棺定论。在吹鼓手的尖啸声中,老付被村中人抬着,驾鹤西去……
佟家沟的人,有的人犯了嘀咕,可是没有翻起大浪来,日子就又如往常地进行着过。谁也不会想到,死者老付的西邻佟井仁,在老付死去不足十五天的日子里,也撒手人寰。佟井仁二十八岁,正直血气方钢的年龄,膝下有两个孩子正在玩家家的阶段,他却不管不顾地走向阴间离开红尘。佟井仁没病没灾,那一天,他照常去山上砍柴,回家里时,天色已晚,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他的父亲去了汪家堡子卖山货。忽然,佟井仁的堂弟捎信过来,说是玛玛卖山货与人家发生了口角,被王家堡子的王老三打了。佟井仁一听,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晚饭也没有吃,套上家里的牛车,拿起鞭子就吆五喝六地直奔汪家堡子。天黑得快,佟井仁有点慌不择路,那鞭子噼里啪啦没命地甩向那头公牛。公牛疼痛不过,蹦蹦跳跳地飞奔,在夜里,路况根本就看不清楚,牛车在走到马家店时,牛车的外边轱辘压上一块大石头,由于车速快,牛车一下子就大翻大扣了过来,佟井仁被翻了的牛车砸在了车下,当时就脑袋开花,脑浆流洒一地,呜呼哀哉。
佟家沟的人这回可不干了,说三大爷犯呼,犯得连着呼死人,你们家属不闻不问,这可不行,赶紧想办法扎古(整治)。许多人都到三大爷的弟弟家去讨说法,尤其是佟井仁的西邻,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要求三大爷的弟弟马上想办法解决,不然祸患无穷。死者弟弟也慌了神,如果真地会接二连三地呼(死)下去,不仅仅是众怒的问题!死者弟弟让妻子把霍大神写的条子拿出来偷看。只见上边写着:
死者先生命运过硬过苦,冤气重!
活人时,憋屈了一辈子;死后他想闹妖,发泄出邪力,弄点动静给活人个眼罩看看。死者邪性过于强大,是因为活人时都积攒在身体里。他的犯呼,会呼八拜。调制的办法:大家都会的老方子——在他的坟前坟后钉些桃树橛子,找阴阳先生写几道幅。但是,死者和一般的犯呼不同,这些简单的办法可能不会起作用。
最后一个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白灰(生石灰)将它的坟墓整个浪(全部)烀死,漫上厚厚的一层。这样,就会把他的阴气和邪气都锔在坟里出不来。
死者家属看完后,大伤脑筋。砍点桃树橛子钉巴钉巴,简单易行,随便找个什么风水先生写一道幅,也容易。可这生石灰上哪儿去弄,还要许多的铜板。妻子说,就按霍先生说得简单办法先整一下子 ,也许就能行呢。丈夫说,这样也好,证明我们已经做了。
死者家属大张旗鼓地调理自家亲人的坟,他们找来很多村里人围观。被请来的先生是附近很有名的算命先生,此人已经六十多岁了,在那个年月算是寿星了。先生的手脚已经不太利索了,说话也不成句子,但他的威望还在。他用死者家属准备好的笔墨砚台,右手颤颤巍巍拿起毛笔,在烧纸上写了道幅:野鬼三大爷,桃树定在你眼上;桃尖插在你心口;你今生今世,在阴间在阳间都永世不得翻身!
一拨人等,在坟墓周围呼呼啦啦地调弄一番,老先生开始做法。他嘴中不住地嘟嘟囔囔,叨念一些他人听不懂的咒语,他的法术灵不灵验,只有天知道。
两个时辰之后,做法完毕。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死者家属还在和老先生比比划划,在坟前坟后转悠。
佟井仁的西邻主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这该死的三大爷,弄得人心惶惶。总算治他一治,心里边得到一丝丝安慰,解解心疑。这西邻主人非是别人,是死者的亲侄子,死者弟弟的亲儿子。按亲情关系来说,这妖邪的死鬼三大爷,怎么也不至于连自己的亲侄子家都不放过吧?侄子对自己的三大伯的犯呼当时并不在乎,可是没想到死了老付,又死了佟井仁,如果一如既往一家不落地继续死下去,接下来就会轮到他家的头上。他找到他的父亲,要求用白石灰把三大伯的坟全部呼死,让死鬼永世不得翻身,憋在坟墓里。父亲也点头,说那当然好了,可是这急急忙忙上哪儿去弄白石灰?儿子说,这不信不行啊,这蹿墙头地死人,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父亲说,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一切花销我来出。你三大伯也是不着调,死了还整这么一出。
儿子回到家,对自己十一岁的大女儿说:翠子,你去岭沟你舅家一趟,让他给想办法买一车白石灰,钱他先垫着,我到时候给送过去。翠子,你和他说越快越好,急等着用。
大女儿翠子懒懒洋洋地爱达不理。她心里不痛快,她懂事起平生第一次遇到了大麻烦。她初来月经,开始吓得要死,后来又偷偷擦净了血,在里边又堵上了一堆碎布。她不敢见人,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亏心事一般,她无地自容。父亲并不了解这些事情,就连翠子的母亲也不了解。父亲见翠子梗梗迟迟,火就不打一处来,暴躁的驴脾气顶上脑门,他飞起一脚,踢向翠子,正踢在翠子的小肚子上。翠子委屈地哭着,极不情愿地去舅舅家。
翠子走出家门,由抽泣到放开哭声,她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到西岭,这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小便开始失禁,哗哗地尿个不止。她一下就瘫坐在去岭沟的人行小毛道上,起不来。正赶上教私塾的刘先生路过,她把翠子抱起来,往家中跑,跑了几步觉得不成,就改成背她。刘先生没有把翠子背回她自己的家,而是背到了村中马郎中的家。马郎中见翠子病得如此严重,赶紧让人通知她的家人,自己就先给她灌药。可是,翠子除了尿尿不止外,已经没有知觉了,嘴也张不开了。刘郎中捏捏翠子的肚子,说,没有救了,她是吹膀(膀胱)碎了。郎中惋惜地摇头,多好的孩子,完啦,彻底地完了。翠子的父母亲急急火火地赶来,翠子已经闭上了眼睛,死去了。父亲痛不欲生,后悔早晨踢得那一脚,竟踢去了女儿的生命!
这一下子佟家沟天下大乱,惶惶不可终日。这犯呼竟然会呼得如此厉害,有史以来没有听说过,更别说见过了。
霍大仙领着二先生优哉游哉地漫步到佟家沟来。他们把天武扔在孤山庙,托付给方丈,就直向这边儿来。霍疯子告诉二先生说,佟家沟出了大事,他必须帮助解决,否则他们就过不来这个坎。二先生半信半疑,干玛玛,就是你说的犯呼的那佟家沟吗?
是啊是啊。那死鬼已经呼死三个人啦!
二先生不敢不相信干玛玛的话,因为霍疯子的所有话都灵验了。二先生问:干玛玛,你说世上有神吗?
没有。
那你说世上有鬼吗?
也没有。
二先生愣住了。神也没有,鬼也没有,那你算命的这一套又都神神鬼鬼的,好像是在蒙人,可你蒙得又准确无误。我想个不懂,弄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唉!小仔,很多先生算命摇卦,都玩的是虚,空灵的;干玛玛算命摇卦,用的是实,见物、见气、见味。实打实着。
二先生跟着霍疯子进了街巷,早被一片哭声所惊扰。那三大爷的弟弟和媳妇把霍疯子和二先生堵在街巷里,妻子跪下就给霍疯子叩头,磕得头咚咚直响:霍大侠霍神仙,您快帮忙想想办法吧。
霍疯子说:“起来吧,快起来。我这次来就是帮助你们想办法的。”
二先生把死者弟媳妇扶起来,跟着他们去了他们家。进到家里还没有坐稳,霍疯子就说:“不能等了,这死鬼的阴魂也太猖狂,太穷凶极恶了!现在只有按我说的去做,才能止住死鬼无法无天的横行霸道。其它的一般办法都不管用了,只有用厚厚的白石灰漫上,再在坟前砌三道石墙,在坟的周围洒上辣椒水。”
死者弟弟问:“这样就会无事吗?”
霍疯子点点头。“也不会完完全全没事,按我说的做了,也还会有一个冤魂被他染上。不过,这回可不是挨着的,不一定飘到谁家。完后就止住了。”
死者家属的孙女翠子刚刚死去不久,心情不好,所以这儿不宜久留。霍疯子谢绝了东家给的赏钱,领着二先生在黑天前离开了佟家沟。
在路上,二先生问干玛玛:人死后真的还有那种“殃”吗?
霍疯子点点头说:大家普遍说的那种“殃”,其实是一种气和味的混合体,过去说叫殃打了,就是死人的浊气阴气毒气恶气邪气扑到活人的身体里。
二先生又问:人死后真的还有别的物?眼睛能看到吗?
“人死后,真的还有别的物散发出来,眼睛看不见,我是看不见,可我能闻到,能看到附近空气的变化。在别人眼睛里,有神有鬼,是神神密密的虚妄的;而我看死人死后转化的物质是实实在在的气体。”
二先生叹口气说:“干玛玛,我真搞不懂。”
霍疯子笑笑说:“嗨,不懂就对了,我也是跟家人学了多年,才懂。不懂也罢,就怕不懂装懂,或是半懂不懂,真假难辨,走火入魔信了邪,那更麻烦。天知,你老大不小了,你的婚姻我该替你做主了,你和花花谁大?”
“我大,我们俩同岁,我生日大,都属虎。”二先生说。霍疯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那不成,一山不养二虎,罢了罢了。这是个混乱不堪的世道,你光跟我学那么点求医问药,掐掐算算,还不是真本事,你还是要再学点真功夫,能防身自保。”
二先生问:“干玛玛,我学功夫现在年龄是不是大了?胳膊腿都硬了呀。”二先生对学功夫并无多大信心。霍疯子很严厉:“那也必须得学,这社会太乱套了。”二先生转移话题问:“干玛玛。你给自己算过吗?”
“我从来不给自己算,犯忌讳。有道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当事者迷。自己给自己算也算不准。”
霍疯子给二先生找了个练家的大师,跟他学习飞镖。霍疯子自己又开始逍遥自在地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了。
你知道二先生跟的这个大师是谁,张锔锅!这个货郎子看起来不起眼,原来深藏不露,世外高人哩。他和霍大侠俩很有深交,不是一般的关系。张锔锅是个和霍疯子同样神秘的人物。他接受了霍大侠的委托,将二先生接纳过来。
张锔锅挑着他的货担,左手摇着拨棱鼓,拨棱鼓两边的小圆球不停地来来回回击打着双侧的鼓面。二先生跟在他的后边。
“小伙子,你想跟我学徒,你知道做徒弟的规矩吗?”跟在后边的二先生加紧追两步,走到张锔锅的侧面,说:“我不知道,愿听师傅教诲。”
“我教徒弟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跟我混事,随意得很。”
“师傅,我不敢也不会随意的,一切听您的差遣。”
“我这里不需要规矩,不等于我没有做人的原则。我的要求就是做人要心地善良,上尊老,下爱小。”
“徒弟明白。”
二先生说,师傅,担子给我由我来挑吧。张锔锅看看他还嫩嫩的身子骨,就摇摇头,说,别看你个子挺高,你还是没有长成,我挑习惯了。洪四爷现在怎么样了,还是那么忙吗?左邻右舍、亲亲里道的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还管吗?
“是的。那已经改不掉习惯了。找玛玛的人太多太多。”
二先生跟着张锔锅来到离县城不远的城北大虎岭,这儿有一个金矿,是日本商人开的。金矿附近的居民家家都有人在矿上上班。附近居民的生活还勉强维持。张锔锅在村子的东头放下担子,卸下金刚钻,摇开了拨棱鼓。二先生接过来,很不专业地摇着。不一会儿就有人拿着锅碗瓢盆来到张锔锅身边。有的是锅漏眼了,有的是盆掉碴了,有的是碗裂纹了。总之,是修复比买新的划算,能省一个铜板是一个铜板,过日子艰难哪!
二先生坐在张锔锅一边,细细地看它是如何用那只金刚钻的。张锔锅的活很细腻,他在钻眼时,手很轻巧,尤其是锔碗的时候,双手握住连接皮绳的木把,双手稳稳地均匀一上一下。短短时间,锔眼就出来了。二先生发现张锔锅和霍疯子性格迥然不同,霍疯子好说可也能说,总是会说出出其不意的话和事来,而且它的预言又都准确无误;这张锔锅平时话不太多,却让人感觉他很不一般,就是他的袖筒子里藏着两只猫,别人也会看成是两只大老虎。
太阳夕斜,将西天边烧烤的一片片云彩变成火云,在那西天燃烧。张锔锅头也不抬,突然说了一句:“明天有大雨。”
来锔锅碗瓢盆的人渐渐拿着锔好的家什渐渐散去,在天已经看不清楚做活计的时候,来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拿了一只破铜盆,人还没到近前,就说:“师傅,我的这只盆能不能锔上?”
“能,天黑了,看不见,明天锔吧。”
“那你到我家来锔。”来人说。“我家可以点灯照亮呀。”
“明天再锔,晚间我看不清楚。”
“那也好。你们俩到我家住吧。”
张锔锅也不说二话,收拾起小凳、金刚钻,挑起货担,给二先生使个眼色,就跟着来人走了。
二先生无意中发现,张锔锅和这位拿铜盆的人好像老早老早就认识,只是装作不认识。他们之间说起话来,外人听不懂,神神道道,听起来总是词不达意。进了客户的家,张锔锅很自如地卸下担,说,让弟妹给做点好吃的吧。
二先生发现,张锔锅和这家女主人也很熟悉,但就是不表现出来。吃完晚饭,主人家安排二先生睡下了。二先生在睡梦中听到张锔锅和这家男主人说悄悄话,好像是天大的机密似的。在朦朦胧胧中,二先生听到什么——日本人——特务——军火……二先生听的是断断续续,不明就里。
第二天早晨吃过饭,张锔锅也没有给主人家锔那只破铜盆,就领着二先生走出他们的家门。二先生心里边犯着嘀咕,却不敢乱问。张锔锅挑着货担,悠悠地走在前边,他哼着小曲:正月到十五,十五的月亮圆;十五,老头卖豆腐,卖得不够本,回家打媳妇,媳妇说——不怨我愿你吃得多。
二先生说,“师傅,我给你挑一回吧。”
“好,你挑吧。”
二先生挑着担,开始感觉很轻巧,可是走着走着就不轻松了,沉重有增无减。可他不装熊,咬着牙硬挺。张锅锔说:“远来无轻载!”二先生嘴硬地说:“我还能挑五里路。”
张锅锯很快就喜欢上二先生,并且也不留余地地教二先生简单的武功,二先生最上心的是飞镖。张锔锅的飞镖真是百步穿杨,发发镖中。二先生学得认真努力,进步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