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的时候很美,是很清雅的那种,身材苗条,爱穿黑色的衣服。于是小时候一看到电影里面的女特务,一群小孩子就一齐冲着我叫嚷:“像她妈妈!”于是,我就时常因为这样的事情同这些孩子们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也就因此而生自己母亲的气—谁让你像女特务?
因为是革命的年代,所以母亲的那种美就被看成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她喜欢唱俄罗斯歌曲,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等等,所以她就与—般的同学的母亲有了差别,这差别恰恰是让我自卑的,也是让我烦恼的。我很希望自己的母亲同别人的母亲一样是能开动吊车的女工人,或者是商店里卖货的,在物资紧缺的时期能够买到一些外面买不到的东西。但是她偏偏就让人觉得她是个女特务!这让我十分沮丧。久而久之,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个孩子所不该有的警惕使我陷入一个误区之中—一旦她关上自己卧室的门,我就会怀疑这个“女特务”在发密码电报。
母亲很少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她喜欢看书,喜欢与人谈天说地,那时家里经常高朋满座。这些人是父亲的朋友,但他们后来大都也成了母亲的朋友,有时父亲出差在外,他们也来与母亲谈话。话题大都是关于文学艺术与时事方面的,有时话题也很广,这让我惊讶于母亲的见识。有时母亲也常到别人家里作客,很晚才回来,这更加让我不悦。我心目中的母亲是老母鸡抱窝似的那种整日护着自己的小宝贝的形象,而我的母亲,却从来不把我们当做宝贝看。
小时候我们姊妹三个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但是每一次把成绩单拿到母亲面前,她都没有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欣喜若狂,她认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所以直到姐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我们家也没有像别的考入一般院校的同学家一样大摆宴席,也没给姐姐买什么新衣服。我清楚地记得,姐姐是戴着母亲的手表去的北京,而母亲则把自己的旧手表又找出来修理了一下自己用了。
等到我去北京上大学时,母亲送我到火车站,别的母亲都眼泪汪汪,唯有我的母亲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望着我,她说:“孩子,别想家,好好读书!”当火车开动时,我突然感到,在那群泪眼的扯绊中,唯有我母亲的笑,是那么从容,充满了信心和洒脱,让我无牵无挂地、轻松地离开家,去面对未来的—切。
而当我和姐姐大学毕业时,母亲是坚决地反对我们回到家人身边的,她说只有走出去,孩子才能长大。
一直以为母亲是很理性的,所以也很少在母亲面前表露儿女情长,直到一次我被经久不衰旷日持久的头疼折磨得心力交瘁。在大家的劝说下我去医院做CT,刚刚得出没有病变的检查结果,就见母亲走入了她的卧室。父亲告诉我:“这些日子你妈妈整夜以泪洗面,她就担心你会有什么意外,你这个结果,竟让她高兴得难以自持……”
可是,这一切,我竟全然不知,只是看到每日母亲的笑容,却不知这笑容背后的牵挂。
多年后长大成人的我回想母亲的为母之道,我深深地感谢母亲的这种母爱方式,她从不强加给你任何感情方面的负担,只是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人,要走入社会的一个角色,什么事情都必须靠自己的努力,不能依赖任何人。不论你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女儿,你都要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种面对生活的美好的生活方式,这方式给我们的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获得良好的教养和独立的人格,一直到老,你都不会被生活所淘汰。
所以,尽管母亲老了,我依然觉得她还是很美,一如她年轻的时候。
1990年北京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