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真是愈来愈可爱了。
有些事早先是想也想不到的,现如今她做得令所有的人吃惊。
大多的时间里是祖母给我们讲故事,譬如不正规的“三国”,从说书人口中听来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那些代代相传的寓言和传说。听她在我们睡觉的床头讲这些,实在是幸福得很,听着听着便睡了,梦中肯定是那些故事的延续,当然,第二日还要接着问以后的结局。
祖母是百问不厌的,而且还有一种讲述的畅快感。孩提时的我们问的大都是些再幼稚不过的问题,有一回竟是“兔子的尾巴为什么长不了”。按祖母的说法是,有一天兔子和狗打了一架,兔子打不过拔腿就跑,结果未等爬到树上,尾巴被狗一口咬下一截来,从此就子子孙孙沿下来,没再长过。
于是,有一段时间里我们认定兔子的尾巴短就是那个原因了,并且整日跑到有兔子的人家去观察一番,看看兔子的尾巴上是否有狗的牙印。其实什么也没有,可当时竟以为发现了。那么想着,就承认了似的,犹如发现了一个真理。
大灰狼的故事是只有和祖母睡一个被窝时才敢一次次央求她讲的。那时就拽住祖母的衣袖嗅着她身上特有的味道,安全感极强地听,眼睛睁得大大的,脑子里闪现着画面,然后就会有歌由祖母唱出: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回来了……
我们真是一天天大起来,竟没觉出祖母的老,仿佛她永远那个样子,只是故事不再是由她讲,而慢慢地由我们讲了,听者也由我们变成了她,很天真、很入迷地,像我们儿时那样。
明明是先前她给我们讲的故事,现如今她却认定我们所知为真。“你们是读书人,看得多固然是权威的啰!”她这么说着,用很文言的句式,也不知她从哪里学到的。我们就讲,讲时她正襟危坐,譬如关于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们讲的与她所记住的传说大抵是不同的。每到这时,她便打断我们,认认真真地叙说起她的十八相送来,而且还有祝英台的念白:“走一庄又一庄,庄里小狗乱汪汪,光咬前面男子汉,不咬后面女红妆。”“走一河又一河,河里有群鹅,公鹅头上戴红浪,母鹅后面紧跟着……”祖母在念这些词时,眯缝着双眼,很投入,别人是不易打断的。
如果我们对她说新版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没有她说的这些,她就会很诧异地问:“为什么会没有呢?”她的神情在告诉你:故事从古到今都应该是不变的。为什么有人要编出什么不同来呢?
说到编,她也像懵懂的孩子似的陡然开了窍,突然在某一天发现所有让人流眼泪的故事,都是人编的。这个发现是由于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是写小说的。她亲眼看见儿子伏案创作了一部又一部厚厚的书。我们念给她听,她便认真地问:“你爸他写的都是真的?”我说:“可能有,但不全是。”她说:“不全是的意思就是里边好多都是编的?”我说:“那当然,写小说的都是这样。”她当时愣神想了一会儿。好几天过去了,她像醒悟过来了似的,说:“噢,原来那些故事都是人编出的啊!哪里有真的呢?”
这么一来,她走入了误区。看着电视剧,先是跟着伤心,随后就一边看一边大声地强调:“都是假的,是编的,是人演的,不能信的。”她实际是说给自己听,免得让自己太伤心。这样也便解脱了不少。可不久她又问起同样的问题了,而且好像这种反复是呈规律性的。“你说,那个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只不过后来加进了一些让人愿意听的内容罢了。”这么一来,她又觉得该重新认识以前自己的所知了。此后,她便又有一个自我提炼的过程,并最终明白了多数的故事起码是有影子的。
祖母的这些表现,愈老就愈发地明显起来。不光常体现在故事上,生活中也似乎如此了。譬如,她的毛巾被明明是全家最新的,可她却总以为别人的比自己的要好,任凭我们多次解释,她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最新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母亲听了,忙做出理解状,并马上把诸多的毛巾被一齐抱来由她挑。后来母亲分析,可能是老人如孩子一样喜欢柔软的织物。这么一来倒提醒了家人,并从此常以祖母的看法为根据去添置衣物了。
祖母的另一奇想是想识字。这事发生在一个星期日的早上,当时她在翻看我往日送给她的画报,突然,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问:“这几个是什么字?”我凑过去一看,是“代表大会”。头两个字她是认得的:人民。
祖母的身世是令我所不能理解的。她有个前清秀才的父亲,却单单因重男轻女而没允许她去上学,仅有几天站在学堂外偷听经历的祖母直至86岁的今日,依然在念叨生平只见过的先生和只听过的几个字,而且那时的表情真的是无法形容的。而我的心却在此时酸楚起来。
祖母决定识字,我们便决定教。她自己先是绝对地有信心,也极快记住了,因她记忆力极好。可没多久再见她,拿出那画报给我念时,已全然不识那几个字,只有“大”字她是对的,其余的听来令人啼笑皆非。
见我表情她有些狐疑,明白后便不好意思起来,很羞涩的样子,不时责怪自己的年龄。我不怪她,相反觉她可爱,又重复一遍。待第三次见面,她又念给我听,这次很有信心,可结果与前次别无二样。
我彻底失望。欲劝她放弃继续的念头,谁知她却找来另一个字叫我看,我乐了。祖母真是聪明过人。她找的是个“天”字,大字上面加一横。当然我的解释也让她感兴趣,我说:“什么东西再大也大不过天,所以,‘大’必须被天用一个盖子盖住。”祖母听了直点头,说有道理。这一次她立即就记住了。
祖母识字颇有进展,观念也每日更新。从未穿过花色的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穿上一件我从德国带回的花坎肩儿。那暗绿和暗红交织在一起的色调,使祖母满头的银发显得更加鲜亮,我发觉,祖母是那么有魅力,那么光彩照人。
一日,在家里窗下的沙发上,我的眼前是一幅恬静而美妙的情景:祖母穿着那件花坎肩儿,翻着那本未识完字的大画报……她那么专注,丝毫没有发现我在看她。
祖母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1994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