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4月。
纽约。
华灯初上的时刻。
繁华的曼哈顿商业区第五大道一侧,“中国柞蚕丝绸展览会”在一幢七层大楼里拉开帷幕。霓虹灯、各色彩灯广告流光溢彩,映照在广袤的夜空。展览厅里万商云集,盛况空前。
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商界巨擘们云集在这里。豪华的展厅,陈列着绚丽多彩的柞蚕丝绸和各种款式的柞蚕丝绸制成的服装,几百种不同色泽、花色、品种的绫、罗、锦、绢、绸、缎……琳琅满目,让人看了眼花缭乱。柞蚕丝绸专业展出,在这个世界上最大商业城市,在历史上属首次。
人流涌动着,不时发出“OK!”“OK!”“Beautiful!Wonderful!”的赞叹,并且不约而同地涌向中国代表团团长罗剑华。
罗剑华操着流利纯熟的英语,向来宾介绍着中国柞蚕丝绸的特点和新品种。人流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
“How do you do!”
“How do you do!”
一双双汗毛浓重的手,齐刷刷地伸向罗剑华:
“We would like to order!”(我们请求订货)
“Can we have a talk?”(我们可以商谈吗?)
他有点应接不暇了。从那碧蓝、灰色、淡蓝色的眼睛里射出友好的,热情的,期望的光亮,使他不知所措。热烈的气氛达到“开关”以来历次交易会的顶峰。这个世相百态皆饱览过的老知识分子被深深感动了。那逝去的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漫长而坎坷的长途,以及在其中所失去的一切,似乎在这时都得到了补偿:萦绕心底的沉重焦躁、欲诉难言的失意,也仿佛成为隔世之事了。
丝绸业是我们祖宗遗留下来的瑰宝,数千载悠悠的丝绸之路是曲折、漫长而坎坷的,20世纪60年代初期,国际市场上兴起了黏胶纤维的浪潮,这股强劲的冲击波,凶猛地冲击着天然纤维。而来势更为迅猛的是此后的第二次、第三次冲击波,它源于化纤和合成纤维。什么的确良、尼龙等等,铺天盖地将整个市场充满。结实耐磨的的确良代替了真丝面料,挺括透明的尼龙纱代替了真丝乔其纱。这些仿制品在世界各国曾风靡一时。追求美和时尚是人的天性,况且这个化纤—新奇物的“降生”时间不长,其优点却凸现得非常明显,一下子把人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了。而那曾经光耀几千年的真丝制品却被遗忘了。一些工业先进的国家如美国、英国,竞相生产化纤向世界市场倾销。于是日本、巴西等国家的桑园、柞林大片大片毁掉,蚕民们含泪舍弃了那些无私奉献的小生灵。在欧洲,法国、意大利的养蚕业垮了台,真丝生产纷纷下马,大批的缫丝机、捻丝机被捣毁。
我国的丝绸业也每况愈下。加上三年自然灾害,更加困难重重。辽宁的柞蚕成了没娘的孩子,原可年产几十万担茧子的产量现在只剩下几万担了。在那多灾多难的岁月,罗剑华没被眼前的困难吓住,他与省丝绸行业的上、下、左、右频繁接触,研究对策,商讨如何度过难关,保住已发展起来的柞蚕丝绸业。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就在罗剑华呕心沥血地与大伙研究对策过程中,有人提出了一个好建议:
“搞仿制品不能单打一,应该搞交织物。”
“柳暗花明”,罗剑华接受了这个建议,在他的研究所集中全力,进行攻关。他带头苦战,经过了几十个“日日夜夜”,终于研究出粘胶丝与柞丝交织、尼龙与柞丝交织,化纤与柞丝交织等等一系列新产品。丝绸厂从此是机器欢唱、人声沸腾了。罗剑华幽默地说:“这才是真正的‘洋为中用’呢!”
一下子,柞丝绸又活跃起来了。那五光十色的绸、缎、锦、绢、绫、罗……顺机台倾斜而下,熠熠生辉,这些奇异的“混血儿”风度翩翩,倍受顾客青睐,成了“高价姑娘”,企业的成本降低了,利润增了又增。罗剑华愁戚的面孔,破颜为笑了。
1966年,当那场为中华民族带来无穷灾难的狂飙卷来时,罗剑华也首当其冲地被当作“反动权威”打倒了。后来,他又被送到“五七”干校,每天在深山里修地球打石头,挑水、挖泥巴,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在那“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年月里,具有锦绣前程的丝绸之花,被那强劲的“东风”吹得花败叶落。
由于实在找不到罗剑华什么“滔天罪行”,加上军、工宣队内的有识之士的关怀,他被提前“解放”了。当年秋天,罗剑华告别了“五七”干校,到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城丝绸厂蹲点。然而,周围禁锢得像罐头盒一样,令他压抑难耐;报国无门而躁动不安的心如炽如焚。
一个傍晚,他慢步在柞林山上。落日的余晖伴随着他,清澈的溪水在山谷潺潺流淌,墨绿的柞树丛匀称地分布在小溪两旁的山峦上,阵阵清风掠过,青枝摇曳,沙沙作响,从山上远望,碧绿林海无边无际,星星点点突峭的金黄色岩石,点缀其上;归巢的鸟儿叫声喳喳,出洞的蟋蟀也弹起了“吱吱”琴弦,林间的山蛙呱呱叫着,树上的知了声声唱个不停……这些生活在大自然王国的“音乐家”合奏出一支动听悦耳的交响乐,似乎在为罗剑华驱逐烦闷的愁肠,他走着走着便停住了脚步,一边倾听那欢乐的“奏鸣曲”,一边欣赏着默默吐丝结茧的蚕儿。
在绿叶覆盖的枝杈间,那金黄的、碧绿的、鹅黄的、宝石蓝的……晶莹闪亮的柞蚕姑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知疲倦地摇摆上身,一丝不苟地吐着闪闪细丝,编织着椭圆型的茧房。吐呵吐,耗尽了心血;吐呵吐,捐出了生命。然而,似是不停地工作着,仿佛在启示他:“我们的生命里程将结束,时间呵太紧迫了!”
看着看着,罗剑华的眼睛湿润了。他感慨万端。他突然发现自然界里居然还有这样令人深思、令人启迪的小生灵,“春蚕到死丝方尽,留取温暖在人间”,这伟大的情怀激荡着他的心。他记忆的银屏上又闪现出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在1975年北京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拖着带病的躯体,忍着剧烈的病痛,向全国人民发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号令……他终于止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他意识到,金色的年华,宝贵的时间对他确是不多了,“加倍珍惜剩下的时间吧!要像总理,要像春蚕一样……为人民吐出最后一根丝!”
1978年4月,他踏着科学春天的历史足音,进京参加全国科学大会。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大会,勃发的热情使他不能自已。他要用有限的生命,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再立新功。在大会期间,他听到刘澜波住院的消息,怀着无限亲切之情,他来到刘澜波病榻前。这位老革命极为高兴,他欣然坐了起来,紧握住罗剑华的双手,风趣地说:
“哦,30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潇洒、漂亮,像个小伙子!”
罗剑华向他汇报了辽宁柞蚕丝绸几经沧桑、濒临“全军覆没”的情况以及今后的打算。刘澜波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以微弱的声音亲切地嘱咐道:
“剑华,柞蚕丝是我国出口物资中的好品种,你是一个行家,一定要坚持抓下去……”
罗剑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又一次流下了热泪。
“是啊,柞蚕丝绸是我国的瑰宝,请首长放心,它决不能在我们手里毁掉!”
这次的会面竟是与老领导的最后一别,两个月后,刘澜波便与世长辞了。但是他的嘱咐强有力地震撼着罗剑华振兴柞蚕事业的决心,他与孙燕谋、朱克敏等人,跑遍了辽宁的山山水水、丝绸厂、印染厂、丝绸研究所和丝绸高校,大抓企业管理的整顿,大抓产品质量,花色品种和新技术的开发,为祖国柞蚕丝事业重新扬起了振兴的风帆。
在人们思想还在文革框架中徘徊之时,他们得风气之先,进行了大胆的改革措施。首先,制订了蚕民超产茧子可议价收购的规定,将收购价提高20%,从而激发了蚕民养蚕的积极性;并且提出立足于本省,争取多出口多创汇,以销定产的方针;在产品结构上,先从柞毛、柞毛涤、柞麻混纺交织做起,然后推及其他。与此同时,他再次向党提出了入党申请。
这新的立足点、新的布局、新的格调、新的步伐,曾让刚从十年浩劫中走过来的人产生种种疑惑,一位好心肠的同事劝告他:
“老罗,我真不理解,为什么你总出新点子冒种种风险呢?我要是你啊,可不那么傻,不入党,不进级,老老实实当个民主人士,说不定还会闹个副省长当当呢!”
“是啊!”罗剑华笑了,“有你这想法,怕是永远无法理解我了!”
经过漫长的三十多年的“考验”,在三中全会会议后的第一年七月,罗剑华光荣地迈入了中国共产党的大门,实现了他久远的夙愿。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揭开了我国改革开放的帷幕,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汹涌着兴利除弊、剔旧更新的浪潮,罗剑华在改革大潮中搏击着。
但是,在改革的道路上,他也是步履艰难的。
罗剑华亲身感受到辽宁丝绸行业不适应市场的需求,工商贸另立门户,各自为政,工作中互相推诿、互相限制、互相扯皮,他决心改革。考虑到省工、贸、商流通领域联合体系更适应茧丝绸事业,他首先从这方面入手,进行突破。
但是,当他把自己的设想报请有关部门批准时,这些老爷们却像用绣花针刺绣似的不紧不慢绣着“研究”“研究”。有些人担心被排挤出去,砸了铁饭碗,使出全身解数,横加阻挠。
历史的车轮总是向前滚动的,新的东西总会代替旧的事物,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由于罗剑华谋篇布局有条有理,切实可行,他的方案得到了辽宁省和中央有关部门的支持,在全国丝绸行业的体制改革中,第一个成立了农工贸、产供销一条龙的丝绸公司。
公司成立以后,立刻显示出农工贸结合、贸技结合的威力。首先,公司拿出一部分资金和人力,鼓励和指导农民栽柞养蚕,这样,改良蚕茧品种和提高出丝率就有了保障;同时,对那些丝绸厂、绢纺厂、印染厂、试样厂更新设备,使“超期服役”几十年“老态龙钟”的机器大部分及时得到了更换,这就大大地提高了丝绸的产量和质量。为了更多更好地培养丝绸业的人才,公司又投资修建丝绸专业学校校舍,增设和调整专业结构,充实了人才库的基础。
冷落多年的研究所又重新开张了。在罗剑华的主持下,新的科研项目一个个下达,各类人才都安排到适当位置,做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不管你是哪里来的,原来在谁的领导下工作,应提升的提升,该入党的发展入党,一视同仁。因此,人们各得其所,心安理得地进入自己的角色。
柞蚕丝绸的染色问题,一直是世界性的“哥德巴赫猜想”。我国只能向国外出口半成品的坯绸,价格极低。我们吃亏受损尤鉴于此。公司成立后,罗剑华便重点抓了这个问题的研究。他把这个项目交给了工程师朱克敏和他的助手们。经过一千多次反复试验终于揭开了这道难题的谜底。当工贸双方组成的出口小组,把染好的柞丝绸样品送到瑞士勃克柯公司时,异国的专家们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和他们国家染好的柞绸相比较,不禁中心佩服地赞道:“贵国的柞绸染色工艺已超过了我们,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不愧为柞蚕丝绸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