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寥寥数语,在我灰死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是啊,生活里不完全被假、恶、丑的污水充满,也还有真、善、美的因子,她们还在努力挽留我这个垂死的生命。感动的泪水,又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姑娘连忙用手帕为我擦去。这时,我才看清她的模样:那圆圆的笑脸上,泛起少女的红晕,细长的眉毛下,黑溜溜的大眼闪动着稚气的神采,高高的鼻梁下,是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的嘴唇。这面孔怎么这样熟悉?我在哪儿见过她呢?想了好久,我突然想起来了:在张建的宿舍内,我似曾看过一个小姑娘的照片,那眉眼多么像他呀!这难道会是……我不由得问她:
“你姓什么?”
“姓张。”
“叫什么?”我紧张起来。
“张小妹。”她惊异地望着我。
“你爸爸是谁?”
“张建!”
啊!果然是他的女儿。一种无法形容的温馨,冲荡着我的心头。我不由又追问她一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告诉我,她今年刚刚从S城一所护士学校毕业,由于有着父亲倒霉的血统,她也被列入“黑五类”。“狗崽子”是不能留在大城市的,于是,就被分配到遥远的边城来了。“你的妈妈呢?”我又问,脸上隐隐地发烫。“去世了!”“啊?”我的脑袋又“轰”的一下,“怎么死的?”
“我爸爸被抓起后,有人到我们家外调,让我妈妈揭发我爸爸的罪行。她什么也不说,就被造反派活活折磨死了……”
我心里不禁感慨万端,五内沸然。她的死,也许是我的责任吧!如果不是为了我,小妹的妈妈,也许早就接到这个地方来了,也许不会有这个悲惨的下场。我既妨碍了别人的幸福,自己也没获得幸福,这难道是上帝对我这个坏女人的惩罚?我沉默了一会,忍不住又问她:
“来后看见爸爸没有?”
“去学院几次,都不让见,说爸爸的问题严重……”
她有点哽咽了。可怜的小妹!
谈话就到这儿结束了。但我没有勇气告诉她:我是她爸爸的同学。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小妹也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她并没有随波逐流,她逍遥于波涛之外,钻进医学的小天地中,去寻求她的乐趣。我和她年龄虽然相差一倍,却似乎一见如故。她一点也不把我当作敌人看待,而我却暗暗地把她看作我的女儿。
有一天,已快到半夜了,小妹突然又跑进我的病房来。她站在我的床前,端详了我半晌,然后突然问我: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什么?”
“您是我爸爸的同学。”她的脸上充满着幸福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看爸爸去了。”她向我解释道。原来,经过她再三请求,又走了一个有点儿神通的患者的后门,小妹今天被允许去看望了爸爸。
“你爸爸怎么样?他好吗?”我迫不及待地问,忘了一切顾虑。
“他给您带来一封信。”小妹从身上取出一张窄窄的纸条。
我如获至宝地接了过来,展开一看,正是他那苍劲挺拔的字迹:
肖竹:女儿来谈到了你的情况,很高兴。盼为了未来、为了科学,勇敢地活下去!
张建于牛棚。
我把纸条握在掌心,泪水不禁潸然而下。
“阿姨,请您多保重,我会照顾您的。”小妹深情地望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我。
“谢谢你,好孩子!”我把她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握着。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思绪万千……
三个月过去了,在小妹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灵魂总算还留在瘦弱的身躯里。不过,留下的昏厥症将伴随我的终生。在新贵们的权力“感召”下,在勇士们‘专政”铁拳的“保护”下,我不久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打扫教学楼。在新的形势下,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有了新的安排(据说是学习清华大学的什么经验):我属于老弱病残,分配到教改队;而“身强力壮”如张建等人,则到偏僻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派性的恶性膨胀,贪婪的权力之争,掩护了我这个“敌人”。我暂时被抛在斗争的漩涡之外,接受扫帚、抹布的“再教育”。
有一天,我在劳动之余,发现了一个奇迹:文化大革命之初被称为储存“封资修”黑货的老窝—资料室,现在无人问津了。许许多多珍贵的外文资料,散乱地放在里边。在我的眼里,简直是遍地珠玑啊!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本阅读起来。起初,我还是偷偷摸摸的,逐渐地胆子大了起来,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
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我灵魂的伤口,找到了愈合的良药。感谢邮政局的同志,没有“停产闹革命”,仍然按时投递,新的资料源源而来。我像馁婴求食,贪婪地大口咀嚼。读着,读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关于“模锻”的设想,又从遥远的地方,重回我的心中。我又重新开始了那个课题的研究。我知道,现在它对于“巩固文化大革命战斗成果”是没有意义的,但我相信张建一再告诉我的话:科学,总会有用得着的一天。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民族,总得生存,总得发展,总得前进啊……
七
江河在流淌,岁月在更新。
谁能想到,十月的一声春雷,复苏了死寂的大地,生活又把我送回原来的轨道上。十年磨难后,我们的祖国,我们的人民,又坚强地站起来了。我们这些“臭老九”,都带着不同的伤痕,汇集到这个曾给我们欢乐、也给我们痛苦的地方来。但,虽是“原班人马”,可20年前那种肝胆相照、赤诚以待的气氛,已经所剩无几了。留下的是可怕的淡漠、虚伪与应酬,除去个别互相恭维和吹捧的言词外,便是旁敲和侧击了。张建的个子显得更长了。那双深陷的大眼,仍闪动着执著而质朴的光泽,但那日积月累的愤懑,又给它罩上一层不可思议的冷漠,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蕴藏多少哀思愁绪啊!唯有王维仁,却是精神抖擞、踌躇满志。据说在那风云变幻的年代,他抵制过“四人帮”的极“左”路线,因而最应受到信任,一下子又升到教研室主任的宝座,即将戴上教授的桂冠。加上前两年夫人提职加薪,儿子被推荐上大学,人们无不佩服他生活艺术的高超。我也开始了我的讲台生涯。离开课堂已十多年,我感到生疏多了,但它却又给了我新的乐趣。每当我站在黑板前,面对一张张生气勃勃、年轻而稚气的面庞时,心里便充满了喜悦的激动。从这儿我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
同时,我更加努力进行那项学术研究。我得抓紧目前这晴朗的日子,谁知再过多久,暴风雨还会再来呢?前几年有幸偷读的那些国外资料,给我很大的启发,使我很快把原来那不成熟的论文,进行了彻底的修改。然后,我严守二十年前的老规矩,把它先送交教研室,虔诚地征求领导意见。(我甚至都没给张建看看)
一送几个月,没有回应,而我又不愿意去看王维仁那虚伪的脸色,只好耐心等待。好容易盼到教研室开会,临到结束时,教研室副主任让大家暂留半小时,要求大家对我的论文发表意见。开头,谁也没说话,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互相相起面来了。我心里说不出有多着急,但也无能为力。眼看“暂留”的半小时要到了,副主任似要宣布散会,张建却突然站了起来,他说:“论文交给我看的时间很短,只匆忙浏览了一遍,但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感到肖竹对锻造工艺提出一个令人鼓舞的新内容,为我国的锻造技术填补一项空白。我建议教研室给予大力支持,使肖竹同志更好地钻研下去,得到满意的结论。”
张建说完后,全场又寂然无声了。人们的眼睛注视着一个地方,似乎有所期待。我抬头一看:哦,明白了,大家在望着权威人士呢!这时,只见王维仁眯起那金丝镜下的眼睛,用一种居高临下的领导者目光,扭了一下全场,又轻轻地谦恭一笑,说:“肖竹同志历经十年浩劫,锐气不减当年,精神实在可嘉,又在很短时间内,钻研出这么显著的成果,也是难能可贵的。前一阵儿,我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尝试,虽然我水平不高,掌握情况不多,但我觉得肖竹同志的研究不够现实,是不是请她再修改一下……”
这几句咸淡适中的话,起到意想不烈的效果,人们又面面相觑。小小的教研室,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我意识到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我满以为斗争的风浪在人们心上留下的痕迹早已消逝,谁知残酷的政治斗争给人造成的后遗症—看领导人眼色行事,却是这样顽强地存在着。于是,讨论草草结束。会议主持人机械地重复着王维仁的话:“……请肖竹同志再修改一下……”
散会后,我踽踽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失望把我那颗刚刚复活的心,又送进了冰窖。
“肖竹。”有人在后边叫我。我回头一看,是张建愤然过来:“不要听他们的,你的论文很有分量。不过,这里你是不容易得到支持的。我建议你寄给《锻压》杂志看看。”
“有必要吗?”我苦笑一声。“为什么没有必要?”他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满意我的话,“难道这是你个人的事?”
张建的话向来对我有一种无形的强制力量,何况,他说得是那样坚决、肯定,我只好顺从地说:“好吧!”
论文寄出去一个月后,《锻压》编辑部把原稿寄还给我,同时附上一封信。杂志充分肯定了论文的价值,但也指出它的不足之处,建议我进一步修改。生活把我教育得聪明一点了,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相信领导的公正。这次,我把信拿给张建看了,他似乎比我还高兴,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应该更有信心了吧?”
我要求他给我帮助。他现在似乎顾虑较少了,对我的要求慨然应之。
此后,张建每天除了去给学生上课外,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协助我做实验。王维仁对张建冷若冰霜,横眉以对,有时还含沙射影地向他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你们可要注意影响。”
张建却漠然置之,照旧帮我搞下去。
王维仁对我似乎是另一种面孔: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充满着老同学的关怀和友爱,甚至向我提出了合作的建议。但我生来从不善于向强者递去乞怜的目光和谄谀的语言。因此,我信守我20年前的誓言:我不承认有过这样的老同学。我把他视为路人,不予理睬。我顽强地在科学的征途上攀登,这是我生活中唯一可以自慰的内容。既然阳光在抚慰我重创的心灵,我为什么不尽情地享用呢!
但是,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气候和天色也是多变的。就在此后不久,一股寒流又为我的生活罩上了乌云。
事情是由国家锻压学会的来函引起的。在粉碎“四人帮”后,各学术团体又恢复了活动,锻压学会也召开了第一次年会。年会正式邀请我们学院派人参加这次学术盛会,并指名邀请我也前去参加。
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我暗想: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好好向老前辈和同行们学习,把我的这项研究搞得再好一些。
我做好开会前的准备工作,等待着教研室的通知。谁知等到开会的前一天,却毫无动静。没办法,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原来王维仁已悄悄启程赴会去了。我听后,感到非常愤慨,一怒之下,到系里去质问此事。系里却说经教研室研究决定,因学校经费有限,不能让更多的人参加会议。我一句话也没说,就从系里出来了。我想:他们这是蓄意把我堵在死胡同里,让我走投无路,让我知难而退。我不由长叹了一声:纵使我是孙大圣,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啊!我何必徒劳地做我无法做到的事情呢?既然如此,我就知难而退吧!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宿舍,刚要进门,忽听有人叫我:“肖阿姨!”
我回头一看,是张小妹气喘吁吁跑来了。粉碎“四人帮”后,小妹已搬到学院和她爸爸住在一起,她曾几次邀请我到他们家去作客,但都被我婉言谢绝了。她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呢?
“我刚从火车站来,”她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水,“给您!”
火车票?去北京的?小妹怎么了?我愣住了。
“我爸爸说,您急等着去北京开会,没时间去车站买票,他让我去买的。”小妹解释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小妹似理解我的心意般地说:“肖阿姨,您快收拾一下准备动身吧,快到开车时间了。”我看看手表,果然离开车还有半小时。我只好匆匆地把一些必需的资料、数据往行李包中一塞,急忙走出校门,登上了公共汽车。一回头,只见张建从后边大步赶上来,从车窗外投来质朴的、友爱的、鼓励的目光,高高扬起手挥手道别。我的心顿时感到充实很多,眼泪又不自主地簌簌而下……
八
那酸楚、悲愤(也掺有一点甜味儿)的回忆,驱除了长途的寂寞,待到我的思绪从遥远的过去回到前进的火车中来时,北京已经到了。